新房里没有红烛高照的暖意,只有一股透进骨头缝里的阴冷。
红,到处都是红。
红色的喜帐,红色的双喜字,在摇曳的烛火下,像极了干涸的血迹。
裴行舟坐在轮椅上,整个人隐没在阴影里。
那张传说中因战火毁容而常年佩戴的银色面具,泛着生人勿近的冷光。
他没有穿喜服,甚至连这满屋子的红色都懒得看一眼,手里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只极薄的白玉酒杯。
“王妃,请。”
他的声音很轻,带着常年病弱的沙哑,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滑过姜穗的耳膜。
桌上,两杯合卺酒。
酒液清冽,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幽香。
姜穗站在门口,那身凤冠霞帔压得她脖子生疼。
她没动,鼻翼微微动了动。
作为前世经常跟各种化学药剂和动物安乐死药物打交道的兽医,她对这种味道太熟悉了。
牵机药。
入口封喉,死状极惨,身体会蜷缩成弓形,像牵机一样。
这是下马威,也是催命符。
裴行舟根本没打算留活口。
相府送来的人,在他眼里就是探子,就是脏东西。
与其日夜防备,不如新婚夜暴毙,一了百了。
如果是原主,此刻大概已经吓得跪地求饶,或者为了表忠心含泪喝下。
但姜穗只是挑了挑眉。
她转身,做了一个让暗处潜伏的所有暗卫都惊掉下巴的动作。
她从头上拔下一根最粗的金簪,走到门边。
“咔哒。”
落锁。
这还不算完。
她甚至搬起门口那尊沉重的青铜瑞兽摆件,狠狠地抵在了门闩上,然后又扯下窗边的重帘,找了个死结,把窗户封得严严实实。
整个过程,她动作麻利,行云流水,就像是一个正在加固堡垒的工兵,完全无视了屋里那个随时能捏死她的活阎王。
裴行舟玩着酒杯的手指顿住了。
面具下,那双死水般的眸子终于泛起了一丝玩味的波澜。
瓮中捉鳖?
还是困兽之斗?
做完这一切,姜穗拍了拍手上的灰,深吸一口气,大步走向裴行舟。
三步。
两步。
裴行舟的指尖已经扣住了一枚藏在袖中的透骨钉。
只要这个女人再敢靠近半步,这枚钉子就会穿透她的喉咙。
就在这时——
“啪!”
一声脆响。
不是暗器,也不是巴掌。
是一叠厚厚,带着油墨味和体温的银票,被姜穗狠狠地拍在了裴行舟那双残废的腿上。
“五万两。”
姜穗双手撑在轮椅扶手上,整个人极具压迫感地俯视着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修罗王。
她盯着他面具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,语速极快:
“通宝钱庄的现银票子,全国通用。
王爷,这酒里牵机药的味道太冲了,咱们换个喝法。”
裴行舟低头,看着自己膝盖上那叠花花绿绿的银票。
这辈子,有人给他送过人头,送过毒药,送过美人。
拿钱砸他的,这还是头一个。
而且,还是砸在他这双毫无知觉的腿上。
“你在贿赂本王?”
裴行舟声音依旧冷淡,但那枚透骨钉悄然收回了指尖。
“不,是入伙费。”
姜穗直起身,随手端起那杯毒酒,走到旁边的盆栽前,“哗啦”一声倒了进去。
那盆原本翠绿的兰花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,发黑。
“啧,真毒。”
姜穗嫌弃地把杯子扔在一边,拉过一把椅子,大马金刀地坐在裴行舟对面:
“王爷,明人不说暗话。
姜家送我来,是为了恶心你;
太子让我来,是想监视你。
但我这人惜命,更爱钱。
我不想当烈女,也不想当细作,我只想活着。”
她指了指那五万两:“这是我在姜家刮来的全部身家。
买我一条命,外加一个挡箭牌。”
裴行舟终于抬起头,正眼打量这个满身铜臭味的女人。
“挡箭牌?
本王杀人如麻,需要挡箭牌?”
“你需要。”
姜穗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,“你需要一个疯疯癫癫,贪财好色,能在京城把你的名声搞得更臭,让皇帝对你更放心,但实际上却绝对不会背叛你的疯王妃。”
她身体前倾,声音压低,带着一丝蛊惑:“王爷,杀了我,皇帝还会送李穗,张穗过来。
那些女人要么是蠢货,要么是死士。
但我不同。
我只要钱和命。
你负责杀人,我负责递刀;
你负责装残,我负责背锅。
这笔买卖,难道不划算吗?”
屋子里陷入了死寂。
只有烛火爆裂的“噼啪”声。
裴行舟静静地看着她。
这个女人很聪明,聪明得甚至有点可爱。
她不仅看穿了他的伪装,还精准地抓住了他现在的软肋——他确实需要一个合适的妻子来麻痹皇室。
最重要的是,她眼底没有恐惧,没有爱慕,只有一种**裸,坦荡的贪婪。
这种贪婪,比所谓的忠诚更让裴行舟感到安全。
因为利益,是最牢固的锁链。
良久。
裴行舟忽然轻笑一声。
那笑声低沉,带着一丝久违的愉悦。
他伸出修长苍白的手指,慢条斯理地将膝盖上的银票收拢,整整齐齐地揣进怀里。
“成交。”
姜穗一直紧绷的背脊瞬间松了下来,像是刚打完一场硬仗。
她长出一口气,正准备去床上躺平——
“慢着。”
裴行舟转动轮椅,退到了床边。
他指了指床下那块只有半尺宽的硬木脚踏板,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漠,甚至带着一丝恶劣:
“王妃既是来挡箭的,那就睡这儿吧。
床,是本王的。”
姜穗:“……”
五万两!
就买个地板睡?
她瞪大了眼睛,看着裴行舟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,恨得牙痒痒。
但看了看那盆已经死透了的兰花,她非常有骨气地——
“睡就睡!”
姜穗抱着被子,卷成一团滚到了脚踏板上,背对着裴行舟,嘴里嘟囔着:
“奸商……早晚有一天把你那轮椅卖了抵债……”
烛火熄灭。
黑暗中,裴行舟靠在床头,手指摩挲着怀里的银票。
面具下,他的嘴角微微勾起。
这相府送来的,倒不是一把刀。
有点意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