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年时间,在汗水和近乎自虐的忙碌中,飞快流逝。
林薇已经不再是那个初来时的落魄模样。她依旧瘦,但不再是虚弱,而是一种柔韧的劲瘦。皮肤被南国的烈日晒成了均匀的小麦色,长期劳作让她的手臂和腰背有了流畅的线条。她剪短了头发,齐耳,露出清晰的下颌线。眼神大多数时候是平静的,像深潭的水,只有偶尔在算计价格、观察人流、或者深夜独处时,才会掠过一丝锐利冰冷的光。
她手里攒下了一小笔钱。不多,但足够她租一个稍微像样点的单间,买两身体面的衣服。更重要的是,通过尾单店的老板,她接触到了一个全新的概念——“外贸**”,以及一些游离在正规渠道边缘、却利润惊人的“信息差”生意。
她也摸清了沈文栋那边的一些情况。通过极为小心地、旁敲侧击地向市场里消息灵通的人打听,她知道“文栋机械加工厂”并没有如沈文栋所愿“腾飞”,反而似乎陷入了更深的困境,听说在四处借钱。苏倩确实在那家外贸公司,混得不错,俨然已是沈文栋公开的“伴侣”。关于王老板,传闻更多,说法不一,有的说他做走私发了大财,有的说他得罪了人,最近低调了很多。还有零星的、语焉不详的消息,提到最近海关和公安似乎在暗中调查一些文物走私的案子。
每一次听到这些消息,林薇都只是默默听着,不置一词,眼神波澜不兴,只有握着记账本或货单的手指,会不自觉地收紧。
时机,在慢慢靠近。
一个闷热的傍晚,林薇刚结束尾单店的工作,准备回住处。经过市场后巷一个僻静的拐角时,她看到了一个人。
一个老人,蹲在墙角,面前铺着一块脏兮兮的蓝布,上面零零散摆放着几件东西: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,两枚生锈的铜钱,一只颜色晦暗、看不出材质的镯子,还有一小卷用红绳系着的、破旧的丝绸画轴。
老人衣衫褴褛,头发花白蓬乱,脸上布满沟壑,眼神浑浊,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。他并不吆喝,只是沉默地蹲在那里,与周围行色匆匆、为利来往的人群格格不入。
林薇本已走过,脚步却不知为何顿住。
她的目光,落在那只镯子上。
很旧的镯子,表面蒙着一层污垢,几乎看不出本色,款式也极其简单,就是一个光素的圆环,没有任何雕饰。但不知为何,在巷口斜照进来的、最后一缕昏黄天光下,那镯子极其边缘、未被污垢完全覆盖的一线弧面,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、温润的光。
很微弱,稍纵即逝,甚至可能是错觉。
林薇的心,却猛地一跳。
不是因为那可能的光泽,而是因为——这镯子的简单款式,还有老人那麻木绝望的神情,让她瞬间想起了很久以前,母亲还在世时,曾摩挲着腕上那只家传的、同样素净的银镯,对她说过的话:“老东西,不起眼,但贴着肉戴久了,有灵性,能护主。”
鬼使神差地,她折返回来,蹲在了老人面前。
“老伯,这个怎么卖?”她指了指那只脏兮兮的镯子,声音平静。
老人抬起浑浊的眼,看了她一下,又看了看镯子,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,声音沙哑:“三……三块。”
三块钱,差不多是她现在两三天的饭钱。
林薇没有还价。她从贴身的内兜里,摸出三张皱巴巴的一元纸币,递了过去。
老人似乎有些意外,接过钱的手微微发抖,嗫嚅着想说什么,最终只是低下头,小心翼翼地把钱收进怀里最深处。
林薇拿起那只镯子。入手微沉,触感冰凉,污垢腻手。她用手掌内侧相对干净的衣角,使劲擦了擦刚才瞥见那一线微光的地方。
更多的污垢被擦去,露出了约莫指甲盖大小的一片质地。
不是金属,不是塑料。
是一种温润的、凝脂般的白色。虽然仍被岁月侵蚀得有些黯淡,但那种内敛的、仿佛从内部透出的光泽,与她记忆中母亲描述过的某种东西,隐隐重叠。
白玉?
这个念头让她呼吸微微一滞。她不是行家,不懂鉴别,但这手感,这微弱的光泽……
她不动声色,将镯子握在手心,冰凉的感觉顺着手腕爬上来。
“老伯,”她状似随意地指了指那卷小小的丝绸画轴,“这个呢?”
老人摇摇头,抱紧了膝盖,声音更低:“这个……不卖。是……是家里最后一点念想了。要不是实在没办法……”他哽咽了一下,没再说下去。
林薇没有强求。她站起身,对老人微微点了点头,转身离开。
走出几步,她停下,回头看了一眼。老人依旧蜷缩在墙角,抱着膝盖,像一尊凝固的、被遗弃的雕塑。那卷小小的红绳系着的画轴,被他紧紧捂在怀里。
林薇收回目光,继续向前走。手心,那只脏污的玉镯硌着,冰凉。
一个念头,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,疯狂,却又带着某种冰冷的必然性。
如果……这真的是玉。如果那个老人手里,真的有“念想”……
如果沈文栋和王老板他们,真的在捣鼓那些见不得光的“瓶子”、“小玩意”……
那么,这条充斥着汗味、尘土味、廉价服装纤维味的后巷,这个蜷缩在角落、守着“最后念想”的老人,和她怀里这份沾染着秘密与仇恨的图纸,以及远方那个将她尊严碾碎的男人之间,是否存在着某种看不见的、残酷的连线?
她需要钱,需要力量,需要更快地爬上去。
而这条路上,或许除了汗水,还需要一点别的“东西”。
一点……沈文栋和王老板们感兴趣,而她可能“意外”获得的东西。
林薇握紧了手里的玉镯,那点冰凉的触感,似乎顺着血管,一路蔓延到了心底最深处,与她蛰伏已久的毒火,悄然融合。
她抬起头,望向巷子尽头那片被林立高楼切割的、灰蓝色的深圳夜空。霓虹开始渐次亮起,闪烁着诱惑而冰冷的光。
嘴角,极淡地,扯动了一下。
然后,她迈开脚步,身影迅速融入下班时分喧闹拥挤的人流,再也分辨不出。
回到那个用三块钱换来的、稍显体面的单间,林薇锁好门,拉上窗帘。昏黄的灯光下,她打来一盆清水,又翻出一点舍不得用的肥皂。
污垢在清水中层层化开,露出镯子本来的面目。素圆无纹,质地温润,是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凝脂白,边缘处有极细密的牛毛纹,内里似乎含着云絮般的光。洗净后的玉镯,在她因劳作而粗糙的手掌中,散发出一种沉默的、内敛的华彩。
不是顶级的羊脂白,水头也算不上十足,但确是一眼老的物件。那种温润的光泽,是做不出来的。
三块钱。
林薇将玉镯套上左手腕。尺寸竟意外地合适,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,很快被体温焐热,一种奇异的安定感,顺着腕脉,微微熨帖着那颗始终紧绷、充满恨意的心。她看着手腕,这抹不属于她过往人生的温润白色,像一道微弱的、却确实存在的堤坝,暂时拦住了心底汹涌的毒火。
第二天,她又去了那条后巷。老人还在原地,姿态神情与昨日无异,只是面前蓝布上的东西又少了一两样。那卷红绳系着的画轴,依旧被他紧紧抱在怀里。
林薇蹲下身,放下一个油纸包,里面是两个还温热的馒头。“老伯,吃点东西。”
老人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看了她很久,又看了看她腕上洗净的玉镯,嘴唇翕动,最终低哑地道了声谢,接过馒头,小口却急切地吃了起来。
“家里……没人了?”林薇声音放得很轻。
老人吃着馒头的动作顿了一下,摇了摇头,又点了点头,眼里涌出混浊的泪:“都没了……就剩这点……祖上传下来的……没守住地,也没守住屋……”他语无伦次,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,反复念叨着“祖上”、“对不住”。
林薇耐心听着,从老人破碎的叙述中,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:北方某个古城郊县,祖上似乎曾是小有余财的乡绅,破败后留下些老物件。这两年,不断有人上门,用极低的价钱,或直接威逼利诱,收走了大部分东西。老人守着最后几件,背井离乡,流落到深圳,指望在这片传说中“遍地黄金”的地方,给手里东西找个“识货的”、“给得起价”的买家,好换点钱治病,或者……寻个出路。
“那些人……您还记得什么样吗?”林薇问。
老人脸上露出恐惧:“凶……有本地人领着,说话听不懂,给钱……像打发叫花子。”他瑟缩了一下,“我不敢惹。”
林薇不再追问。她看着老人怀里那卷画轴,丝绸的质地即便陈旧破损,也能看出昔日的不凡。“这个,能让我看看吗?只看一眼。”
老人迟疑了很久,也许是因为那两个馒头,也许是因为林薇洗净并戴上了那只玉镯的举动,传递出一种微妙的尊重。他极其缓慢、珍重地,解开了红绳。
画轴很小,展开不过一尺见方。丝绸发黄发脆,墨色也已黯淡,但画意仍在:一角远山,几丛幽兰,意境清冷孤高。左下角一方小小的朱印,印文模糊,但格式古雅。她看不懂年代真伪,却能感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、与这个喧嚣时代格格不入的沉静气韵。
老人小心翼翼地指着画轴背面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,那里用极细的墨笔,写着两行小字,像是收藏者的标注:“庚子冬月,于皖南得此逸品。观其笔意,似明季遗民所为,清冷孤愤,尽在尺素。子孙宝之。”
“庚子……皖南……明季遗民……”林薇在心中默念。这几个词,与她之前捕捉到的、关于沈文栋可能涉及文物走私的线索,隐隐产生了某种遥远的共振。她不动声色地将画轴卷好,红绳仔细系回原样,递还给老人。
“老伯,这东西,还有您其他的‘念想’,以后别再轻易拿出来给人看了。”林薇声音低沉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尤其别卖给那些不懂、或者不怀好意的人。它们……应该去到该去的地方。”
老人茫然地看着她,似乎不明白。
林薇站起身,从贴身的内兜里,数出十块钱——这几乎是她现在全部财产的一半——塞到老人手里。“这钱您拿着,找个安稳点的地方住下,别再来了。画轴收好,等……等真正识货、也愿意出公道价的人。”
她没有承诺自己就是那个人,现在的她,远没有这个能力。
老人攥着钱,又看看画轴,再看看林薇,忽然老泪纵横,就要跪下。林薇一把扶住他,摇了摇头,转身快步离开。她不能与这老人有过多牵扯,无论是出于安全,还是避免心软。
腕上的玉镯随着步伐轻轻晃动,温润的光泽在巷口的光线下流转。这不是装饰品,这是一个标记,一个提醒,也是一个模糊的、指向另一种可能的路径。
接下来的几个月,林薇的生活节奏更快了。她像一台精密的机器,榨干自己所有的精力与时间。白天在批发市场,她不再仅仅满足于理货搬运,开始有意识地观察、分析货物流向、价格波动、客户需求,甚至偷偷学习一些简单的粤语和英语词汇,为了能听懂那些港商、外商片言只语的交谈。晚上在尾单店,她接触到的“外贸”世界更加具体,那些贴着外文标签、款式新奇却因各种原因未能出口的货品,以及老板在酒桌上谈起的“通关”、“配额”、“退税”等术语,都成了她暗中学习的教材。
小说《碎他脊梁骨,断他***》 碎他脊梁骨,断他***第3章 试读结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