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日的雪,终究是停了。
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骤停,而是悄无声息地,就没了踪影。风还在刮,只是力道弱了许多,不再像前几日那般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。
这光没有丝毫暖意,落在地上的积雪上,反射出刺目的冷光,照得整个北境都透着一股死寂的寒凉。工坊里的积雪被匠人清扫到墙角,堆成一个个丑陋的雪堆,雪堆下的泥土混着冰碴,冻得硬邦邦的,踩上去咯吱作响。
就在这一片沉寂中,一阵急促的马蹄声,突然从城墙的方向传来,打破了北境清晨的宁静。
那马蹄声起初还在远处,闷闷的,像是擂鼓的前奏。可转眼之间,就变得愈发清晰、愈发密集,“哒哒哒”的声响,如同密集的雨点,砸在冻土上,震得人耳膜发颤。伴随着马蹄声而来的,还有甲胄碰撞的脆响,叮叮当当,整齐而凛冽,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这声音,匠人们太熟悉了。在北境,能有这般阵仗的,只有一个人——七皇子萧夜衡。
工坊里的匠人瞬间慌了神。那些原本围在一起抱怨的,立刻噤了声;那些光着膀子打铁的,慌忙找衣服往身上套;还有几个偷懒打盹的,猛地从地上爬起来,睡眼惺忪地看着门口,脸上满是惊慌。谁都知道,前几日弩机失灵害死了三名士兵,殿下本就为此事动怒,今日突然驾临,怕是来兴师问罪的。
管事更是吓得面无人色,那张平日里堆满谄媚笑容的脸,此刻惨白如纸。他连滚带爬地从账房里冲出来,靴子都没来得及穿好,一只脚踩着棉鞋,一只脚光着,狼狈不堪。跑到工坊门口时,他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膝盖重重磕在冻硬的地上,疼得他龇牙咧嘴,却不敢有丝毫怨言,只是拼命地磕着头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“殿、殿下驾临,小的有失远迎,罪该万死!罪该万死啊!”
匠人们也纷纷跟着躬身行礼,一个个低着头,不敢吭声,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。整个工坊瞬间安静下来,只剩下风刮过屋顶的呜咽声,以及远处马蹄声越来越近的回响。
云知微也跟着低下了头,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身边的改良弩机。弩机的木柄被她磨得光滑,带着一丝温热的触感,这是她连日来不眠不休的心血。她的头垂得很低,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,可目光却不受控制地,悄悄从发丝的缝隙中溜出去,黏在了那道越来越近的玄色身影上。
马蹄声在工坊门口停下,几名身着玄甲的亲兵率先下马,整齐地站在两侧,形成一道严密的护卫。随后,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,从马上跳了下来。
是萧夜衡。
他今年二十七岁,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,却因常年驻守北境,身上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凛冽。他穿着一身玄色劲装,衣料是上好的云锦,虽然沾了些许雪沫,却依旧难掩其精致。劲装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姿,每一处线条都透着力量感,那是常年习武、征战沙场留下的痕迹。
外面套着一件宽大的墨色披风,披风的领口和袖口,镶着一圈厚实的白狐毛,那狐毛蓬松柔软,泛着莹润的光泽,一看便知价值不菲。这披风不仅保暖,更衬得他身姿如松,气度不凡。他没有戴帽子,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玉簪束在脑后,几缕碎发被风吹得贴在额前,非但不显凌乱,反而添了几分不羁。
云知微的目光,落在他的脸上。
那是一张极为俊朗的脸,五官深邃立体,像是被上天精心雕琢过一般。剑眉斜飞入鬓,眉峰微微蹙着,透着一股天生的威严;一双眼眸,是深邃的墨色,像寒潭一样,藏着北境的风雪与寒凉,目光扫过之处,让人不自觉地心生敬畏;鼻梁高挺笔直,薄唇紧抿着,线条冷硬,不怒自威。
这就是萧夜衡。那个在京城备受冷落,却在北境硬生生杀出一片天地的七皇子。那个她赌上一切,想要投靠的人。
云知微的心跳,莫名地快了几分。她连忙收回目光,将头垂得更低,指尖却因为用力,而微微泛白。她知道,今日是她唯一的机会,成则逆风翻盘,败则万劫不复。
萧夜衡没有理会跪在地上的管事,也没有看躬身行礼的匠人。他的目光,锐利如鹰隼,缓缓扫过工坊里散落的弩机零件。那些零件大多生了锈,被随意地扔在地上、桌上,还有几架未修好的旧弩,歪歪斜斜地靠在墙角,透着一股破败与敷衍。
他的眉头,皱得更紧了。
片刻后,他终于开口,声音沉得像万年不化的寒冰,没有一丝温度,却带着***万钧的气势,在工坊里炸开:“前日,因弩机失灵,折了三名巡边士兵。本王给你们十日时间,将这些弩机修好。若是十日之内,还达不到军中使用标准,这工坊,便不必留了。”
最后一句话,他说得轻描淡写,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如坠冰窟。
工坊没了,他们这些匠人,在北境根本无处可去,要么冻死饿死,要么被拉去充军,在战场上当炮灰。管事吓得魂飞魄散,磕头磕得更凶了,额头都磕出了血,混着地上的雪沫,狼狈不堪:“殿下饶命!殿下饶命啊!小的一定督促匠人们,日夜赶工,定在十日之内修好弩机!求殿下再给一次机会!”
匠人们也都慌了,纷纷求情,整个工坊里一片哀嚎。
就在这时,一道清冷的女声,突然在一片混乱中响起,打破了这绝望的氛围:“殿下,民女有物,请您过目。”
声音不大,却异常清晰,像一股清泉,淌过满是泥泞的人心。
所有人的目光,瞬间都聚焦在了说话的人身上。
是云知微。
她缓缓地站直了身子,从人群中走了出来。身上的粗布棉袄依旧沾满了油污和灰尘,冻紫的手腕依旧露在外面,可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,像一株在寒风中顽强挺立的青松,没有丝毫怯懦与慌乱。
管事见状,气得浑身发抖,也顾不上害怕了,尖声尖叫道:“大胆贱婢!殿下在此,岂容你放肆!还不快给我跪下!”他一边喊,一边就要上前去拉扯云知微,想要将她拖下去狠狠教训一顿。
“住手。”
萧夜衡淡淡地吐出两个字,声音不大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管事的手僵在半空中,吓得连忙缩回手,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,不敢再吭声。
萧夜衡的目光,落在了云知微的身上。
他上下打量着她,眼中带着几分饶有兴致的探究。眼前这个女子,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,身形单薄,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。满身的油污和灰尘,一看就是个最低等的匠人,可她的眼神,却干净得不像话。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,清澈、明亮,像未融的雪,像山涧的泉,里面没有谄媚,没有恐惧,只有一片平静与坚定。
在这人人自危、个个惶恐的工坊里,这样的眼神,太过扎眼,也太过难得。
“你有什么东西?”萧夜衡的语气,缓和了些许,不再像刚才那般冰冷。
云知微没有说话,只是转身,从那张破旧的木桌上,拿起了那把她耗费三日心血改良好的弩机。她捧着弩机,缓步走到萧夜衡面前,将弩机递了过去,动作从容不迫,没有丝毫犹豫。
“这是民女改良后的弩机。”她的声音依旧平静,语速不快,却字字清晰,“相较于军中旧弩,它的射程能远出三十步,拉力减小了三成,寻常士兵也能轻松使用,且改良了扳机与箭槽的衔接,再也不会出现卡壳的情况。”
她的话,让跪在地上的管事瞬间瞪大了眼睛,满脸的难以置信。一个女流之辈,竟然敢说自己改良了弩机?还敢在殿下面前夸下海口?这简直是自寻死路!
管事连忙开口阻拦:“殿下,不可信啊!这丫头就是个外行,瞎改一通,说不定这弩机暗藏隐患,万一伤了殿下……”
萧夜衡根本没理会他,他的目光,一直落在那把弩机上。这把弩机确实比军中的旧弩小巧了些,弩身打磨得光滑,没有一丝锈迹,尤其是扳机处那个小巧的联动齿轮,设计得极为精巧,一看就下了很大的功夫。
他接过弩机,入手微凉,却很趁手。他掂量了一下,手感比旧弩轻便不少,却又不失分量,显然在选材上也用了心思。
“带路。”萧夜衡对身边的亲兵说了一句,便握着弩机,大步朝着工坊外的空地走去。云知微跟在他身后,匠人们和管事也不敢怠慢,纷纷跟了出去,想要看看这改良后的弩机,究竟有没有她说的那么厉害。
工坊外的空地上,积着一层薄雪,远处立着几棵枯树,光秃秃的枝桠伸向惨白的天空,像是绝望的手臂。萧夜衡走到空地上,一名亲兵立刻递上一支箭矢。
他接过箭矢,搭在弩机上,左手托着弩身,右手握住扳机,手臂稳稳抬起,瞄准了远处那棵最粗的枯树。他的动作一气呵成,干净利落,透着常年习武的沉稳。
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,紧紧地盯着他手中的弩机。管事的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,他笃定这弩机定是中看不中用;匠人们则满脸期待,若是这弩机真的好用,他们或许就能逃过一劫;云知微站在一旁,手指微微蜷缩,心中虽有底气,却也免不了有些紧张。
“嗖——”
一声清脆的破空声响起。
箭矢带着凌厉的气势,像一道黑色的闪电,朝着枯树射去。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,便听到“噗”的一声闷响,紧接着,那支箭矢竟然硬生生穿透了枯树的树干!箭尾在树干上微微颤动,看得人目瞪口呆。
随行的几名将领,瞬间变了脸色。
他们都是常年征战的人,对军中弩机的威力了如指掌。军中的旧弩,射程短,力道弱,最多只能射穿树干的一半,想要穿透如此粗的枯树,根本是不可能的事!可眼前这把改良后的弩机,竟然做到了!
“这……这威力也太强了!”一名将领忍不住惊叹出声,眼中满是震惊与狂喜,“有了这样的弩机,咱们北境的士兵,战斗力定能大增!”
其他将领也纷纷附和,看向云知微的眼神,从最初的轻视,变成了满满的敬佩。
萧夜衡缓缓放下弩机,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,可眼底深处,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赞许。他转过身,再次看向云知微,这一次,他的目光里,多了几分郑重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他问道。
“微尘。”云知微答道。这是她在工坊里的名字,也是她用来隐藏身份的保护色。
“微尘?”萧夜衡玩味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,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,转瞬即逝,“身在尘埃,却是一颗明珠。这名字,配不上你的才华。”
他的话,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。殿下竟然夸这个女匠人是明珠?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殊荣!管事的脸,瞬间变得煞白,瘫坐在地上,动弹不得。
云知微的心头,也微微一动。她没想到,萧夜衡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。
就在她愣神的片刻,萧夜衡突然迈步,朝着她走近了几步。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,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气息,混杂着北境风雪的凛冽,扑面而来。那是萧夜衡身上的味道,清冽而霸道。
他停下脚步,目光锐利如刀,直直地看向云知微的眼睛,语气突然变得凌厉起来,带着一股洞悉一切的压迫感:“这弩机上的联动齿轮,是墨家独有的机关术,旁人根本做不出来。你,究竟是谁?”
轰——
云知微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,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。
她藏得这样深,改头换面,隐姓埋名,躲在这北境最破败的工坊里,就是怕被人认出墨家传人的身份。她在改良弩机时,已经刻意简化了联动齿轮的构造,尽量不让人联想到墨家,可没想到,还是被萧夜衡一眼看穿了。
这个男人,太可怕了。他的洞察力,简直超乎想象。
云知微的心,猛地一沉,坠入了冰窖。她知道,自己再也瞒不下去了。她抬起头,迎上萧夜衡那双锐利的眼眸,没有躲闪,也没有慌乱。事已至此,与其辩解,不如坦然面对。
她的声音,依旧平静,却带着一丝决绝:“殿下既已知道,何必还要点破?”
萧夜衡看着她,眼中的凌厉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。他沉默了片刻,才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,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:“墨家的冤案,三年前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,本王心中有数。太子构陷墨家,无非是忌惮墨家的机关术,怕你们成为他夺嫡路上的绊脚石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紧紧锁住云知微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你藏在北境,隐姓埋名,无非是两个目的。一是为墨家满门复仇,二是想践行你父亲‘兼爱非攻’的理想,创造一个太平盛世。而本王,在朝中备受排挤,太子视我为眼中钉、肉中刺,我要做的,是扳倒太子,问鼎至尊。”
寒风卷着地上的残雪,掠过两人之间,掀起云知微额前的碎发。她看着萧夜衡的眼睛,那双眼睛里,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,也藏着毫不掩饰的野心。可除此之外,她还看到了一丝真诚,一丝笃定。
“你的机关术,是我平定北境、扳倒太子的最大助力。”萧夜衡的声音,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,“而我,能给你复仇的平台,能帮你洗刷墨家的冤屈,能给你一个践行理想的机会。你的机关术,换本王的平台,这笔交易,你做不做?”
这哪里是交易,这分明是一场豪赌。
赌他萧夜衡能成事,赌他不会在事成之后,卸磨杀驴,像太子一样忌惮墨家的力量。赌她云知微,能在这场权力的旋涡中,活下去,报了血海深仇,还能守住父亲的理想。
云知微的心中,掀起了惊涛骇浪。她想起了父亲被斩首时的场景,想起了母亲自缢的白绫,想起了忠仆临终前的嘱托。她已经没有退路了。萧夜衡,是她唯一的***,也是她唯一的希望。
她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中的翻涌。
随后,她缓缓地,对着萧夜衡,跪了下去。
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磕头求饶,而是行了一个标准的墨家礼仪。双手交叠,放在胸前,腰身挺直,头颅微微低下,带着一股宁折不弯的气节。这是墨家弟子,面对尊长与知己时,才会行的礼仪。
“民女云知微,”她抬起头,目光坚定地看着萧夜衡,声音清晰而有力,带着一诺千金的分量,“愿辅佐殿下,定乱世,创太平。”
云知微。
她终于,在这个男人面前,说出了自己的真名。
萧夜衡看着跪在雪地里的女子,她的身影单薄,却透着一股撼不动的坚韧。那双清澈的眼睛里,写满了决心。他的心中,莫名地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。
他伸出手,想要扶起她。
指尖触碰到她手腕的那一刻,萧夜衡的动作顿了顿。她的手腕,冰凉刺骨,像是一块冰,冻得他指尖一麻。他能清晰地感觉到,她手腕上粗糙的茧子,那是常年打磨零件留下的痕迹。
这个女子,承受了太多她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苦难。
他没有多言,只是稍稍用力,将她扶了起来。待她站稳后,便收回了手,指尖的凉意,却久久没有散去。
“从今日起,你便是本王的随军谋士,全权掌管军中的机关工坊。”萧夜衡转过身,对着身后的亲兵和将领们,沉声宣布。他的声音,掷地有声,不容任何人置疑,“任何人,不得对云谋士不敬,否则,军法处置!”
“是!”亲兵和将领们齐声应道,声音洪亮,震得地上的雪沫子都在发抖。
跪在地上的管事,早已吓得面如死灰,瘫在那里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匠人们看着云知微,眼中满是敬畏与羡慕。
云知微站在萧夜衡的身边,看着眼前这一幕,心中百感交集。
她终于,迈出了复仇的第一步。
可她不知道的是,这条路,远比她想象的要艰难。权力的游戏,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。她与萧夜衡的这场契约,始于复仇,始于野心,未来,又会走向何方?
寒风依旧在刮,太阳依旧惨白。可云知微的心中,却燃起了一团火。这团火,是希望,是决心,也是她往后人生,所有的光与热。
北境的风雪,似乎在这一刻,都变得温柔了些。而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,也正悄然拉开序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