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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曾是照亮我贫瘠人生的月光,却又亲手将我推入深渊。三年后,

我以陛下钦点首席制琴师的身份归来。金殿之上,他红着眼求我回头。我当着他的面,

烧掉了我们共同谱写的曲谱。有些梦,碎过一次,就够了。

1我成为大晏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女首席制琴师那天,我的前任未婚夫,靖南王顾砚钦,

当众撕毁了我们的婚书。碎纸如雪,纷纷扬扬落在太乐署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。他望着我,

眼神如同浸了腊月寒泉。“乐工之女,也配登堂入室,位列首席?”他的声音不大,

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。整个大殿鸦雀无声。诸位宗亲勋贵、乐署官员的目光,

或怜悯,或嘲讽,或好奇,全都钉在我身上。我身上这件新赐的绯色官袍,

此刻烫得像烧红的炭。我没去看地上的碎纸。只是微微抬起下巴,将手中那卷明黄圣旨,

稳稳地捧高了些。圣旨上的织金云纹,在殿内灯火下,流转着沉静的光。“王爷,

”我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。“撕了婚书,无妨。”“只是您脚下所站,乃是太乐署正殿。

”“您方才之言,是质疑陛下的圣意,还是轻视我大晏礼乐典章?

”顾砚钦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。他身侧的吏部尚书之子赵凌云,适时地上前半步。

他脸上带着惯有的、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意。“沈姑娘……不,沈大人言重了。

”“砚钦兄只是一时情急,感慨世事变迁罢了。”“毕竟,沈大人出身微寒,

如今竟能与我等同殿为臣,实在令人……惊喜。”他话里的刺,裹着厚厚的锦缎,

却比顾砚钦直接的冰刃更让人难受。他在提醒所有人,我沈思柔,就算披上了这身官袍,

骨子里还是那个他们瞧不起的工匠之女。无数道目光变得更加玩味。是啊。三个月前,

我还只是京城里一个守着破落工坊,苦苦支撑家业的制琴女。三个月后,我却站在了这里。

凭一手修复失传古琴“锦瑟”的绝艺,得了陛下青眼,一步登天。他们都在看。

看我这个骤然攀上高枝的麻雀,会不会摔下来。摔得粉身碎骨。我转向赵凌云,

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。“赵公子。”“下官记得,令尊执掌吏部,考评百官,

最重‘实绩’二字。”“下官蒙陛下恩典,授此官职,凭的是手中真技,心中真谱。

”“却不知,‘出身’二字,何时也成了吏部考评的标准?”赵凌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。

他大概没想到,我这个他曾经以为可以随意拿捏的小女子,竟敢当众顶撞他。

顾砚钦猛地攥紧了拳。骨节泛白。他死死盯着我,眸色深得像不见底的潭。“沈思柔,

你当真以为……”“陛下驾到——”内侍尖细的唱喏声,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厉语。

所有人心头一凛,迅速整理衣冠,跪伏在地。一片衣袍窸窣声中。我捧着那卷救了我于水火,

也将我推上风口浪尖的圣旨,缓缓跪倒。眼角余光里,是顾砚钦不甘屈下的衣摆,

和赵凌云算计闪烁的眼神。金砖地冰冷刺骨。我却觉得心头有一把火,烧得正旺。

他们都不知道。我能站在这里,全拜他们当年所赐。全凭靖南王顾砚钦那句“你不配”。

全凭赵凌云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。全凭我摔断那把“锦瑟”琴时立下的血誓。琴断人离。

他日我沈思柔归来时,必是你们,需仰望的姿态。脚步声由远及近。

明***的袍角停在我面前不远处。一道平和却蕴含无上威仪的声音响起。“都平身吧。

”“今日是沈爱卿授职之喜,不必拘礼。”我叩首谢恩。起身时,背脊挺得笔直。

目光越过神色各异的众人,望向殿外那片湛蓝的天。戏,才刚刚开锣。2授职风波过去三日。

我被安置在太乐署后院一间独立的值房内。窗外是几竿翠竹。

案上堆着太乐署积年的琴谱与物料账册。绯色官服挂在屏风上。我穿着一身素净的青布衣裙,

正对着一块老旧的桐木料。木料纹理匀直,叩之声清亮松透。是上好的古材。“大人,

”一个小内侍在门外低声禀报。“陛下传您,携新制之琴,前往清凉殿。”我指尖一顿。

来了。比我预想的还要快。清凉殿并非正式朝会的宫殿,更像是陛下处理完政务后,

休憩、见近臣的地方。我抱着刚刚调试完毕的新琴,跟在内侍身后。琴名“九霄环佩”。

是我这三日不眠不休的成果。殿内熏着淡淡的龙涎香。陛下未着龙袍,只一身玄色常服,

坐在临窗的榻上。手里把玩着一枚玉如意。除了侍立的宫人,殿内还有一人。靖南王顾砚钦。

他站在下首,身姿如松。看到我抱着琴进来,他的目光只是淡淡掠过,不带丝毫波澜。

仿佛那日在太乐署撕毁婚书的,是另一个人。“臣沈思柔,叩见陛下。

”我将琴小心放在一旁,恭敬行礼。“平身。”陛下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,却不容忽视。

“沈爱卿,你手里这把,便是新琴?”“是,陛下。此琴名为‘九霄环佩’。”“哦?

有何说法?”“回陛下,此琴选材百年风霜桐木,音色清越松透,余韵悠长。

其形制承古法而有新意,臣于琴身内侧,以微雕之法,

刻录了《云门》《大卷》部分古谱纹样,不仅为饰,更能导音,使共鸣更为醇厚。

”我语气平稳,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。陛下眼中闪过一丝兴味。“倒是巧思。

奏来听听。”内侍上前,欲将琴安置在案上。顾砚钦忽然开口。“陛下。”他声音清冷。

“沈大人技艺固然精妙。然,古琴之道,贵在神韵,非奇技***巧可及。”“《乐记》有云,

‘德成而上,艺成而下’。音由心发,若心术不正,纵有绕梁之音,亦难登大雅之堂。

”他这话,字字句句,都敲打在我的“出身”和“心术”上。殿内空气一凝。

陛下***玉如意,未置可否,只看向我。“沈爱卿,你以为呢?”我抬起头,没有看顾砚钦。

目光直视陛下。“王爷所言极是。音由心发,琴为心器。”“然,臣以为,器之不存,

道将焉附?”“若无一柄能发妙音之良琴,纵有圣人之心,亦难使雅乐通达天地,感化众生。

”我微微一顿,声音清晰。“譬如伯牙碎琴,非因子期不在,而是知音已逝,

妙音再无传达之器,心道再无共鸣之人。”“技艺,是载道之舟。无舟,何以渡人?

”陛下眼中精光一闪。顾砚钦脸色更沉。“巧言令色!”我不再与他争辩。转向琴案,

跪坐下来。指尖轻轻拂过琴弦。未成曲调,先有几声清越散音流出,如玉石相叩。

我深吸一口气。闭上眼。奏的不是宫廷雅乐,也不是什么高深古曲。是一首极其简单,

甚至带着几分乡野气息的小调。旋律活泼,节奏轻快。像山间清泉跳跃,像春日鸟雀啼鸣。

几个老乐官微微蹙眉,似乎觉得此曲过于“俗”,不合宫廷礼制。陛下却微微前倾了身体,

手指在膝上轻轻点着节拍。顾砚钦怔住了。他看着我,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震惊,

与一丝……被刺痛般的复杂。这首曲子,他记得。是许多年前,在那个秘密的竹林里,

他即兴所作。那时他说,宫廷雅乐虽好,却失了鲜活之气。他说他想创一种新的乐风,

不拘一格,能让人听见山河草木,人间烟火。那时我还小,仰着头问他。

“那我能为你的新乐,制最好的琴吗?”他说……琴音在我指尖流转。那些被尘封的,

属于两个天真孩童的记忆,随着音符,一点点漫上心头。又被我强行压了下去。曲终。

余音在殿内袅袅散去。陛下抚掌。“好!清新灵动,别有生趣。此曲何名?”我俯身。

“回陛下,此曲名为《竹涧谣》,是臣……少时于山野间偶得。

”我没去看顾砚钦此刻的表情。“好一个《竹涧谣》!”陛下显然心情颇佳。“沈爱卿,

朕命你督造一批新琴,用于今岁万寿节庆典。你可能胜任?”“臣,万死不辞。”“嗯。

”陛下目光扫过我和顾砚钦。“靖南王。”“臣在。”“你既通晓音律,万寿节乐仪一事,

便由你从旁协理,与沈爱卿……多多商议。”顾砚钦喉结滚动了一下。“……臣,领旨。

”从清凉殿出来。夏日的风带着温热。顾砚钦几步追上我,拦在我面前。“沈思柔。

”他盯着我,眸色深沉。“你到底想做什么?

”“那首曲子……你为何要在陛下面前奏那首曲子?”我停下脚步,抬眼看他。他的眼神里,

有恼怒,有不解,还有一丝我不愿深究的东西。“王爷。”我的声音很平静。

“臣奏什么曲子,是臣的职责与本分。”“与王爷您,无关。”他呼吸一窒。“无关?

”他逼近一步,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意。“你处心积虑回到京城,坐上这个位置,

难道不是……”“王爷慎言。”我打断他,后退半步,拉开距离。“臣凭的是陛下圣意,

凭的是手中技艺。”“并非人人,都如王爷所想,心存妄念。”我看着他骤然苍白的脸,

心中并无快意,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。“公务在身,臣告退。”我抱着我的“九霄环佩”,

从他身侧走过。衣袂未曾相触。走出很远。我仍能感觉到,那道复杂的目光,

一直钉在我的背上。如影随形。3万寿节的筹备事务繁杂。

新琴督造需用的木料、大漆、鹿角霜等物,皆需一一核验。太乐署的旧吏们表面恭顺,

递上来的账册却漏洞百出。我坐在值房里,对着几卷新旧账本,指尖划过一行模糊的墨迹。

“李主事。”我抬眼看向下首站着的中年官员。“天启元年,采买川地老桐木三十方,

账面支出白银六百两。”“据我所知,那年川地水患,木料市价不及往年七成。

”“这多出的近二百两,去了何处?”李主事额角渗出细汗。“这……年代久远,下官,

下官需回去查查底档……”“不必查了。”我将账本轻轻合上。“明日此时,

我要看到修正后的账目,以及……你追回亏空的条陈。”他脸色一白,嗫嚅着退了下去。

窗外日头正好。我揉了揉眉心。陛下将这份差事交给我,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。

一步行差踏错,便是万劫不复。“大人。”一个小内侍在门口探头。“署外有位卫公子求见,

说是您的故人。”卫怀瑾。我心头微松。“请他去偏厅。”偏厅里,卫怀瑾一身月白常服,

正负手欣赏壁上的一幅《松风抚琴图》。听到脚步声,他转过身,眉眼温润。“思柔。

”他唤我旧称,目光落在我身上的官服,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。

“如今该称你沈大人才是。”“怀瑾兄何必取笑。”我请他坐下,亲手斟了茶。

“工坊近日如何?”“一切安好。你设计的‘青鸾’系列琴,订单已排到明年开春。

只是……”他顿了顿,放下茶盏。“赵家的‘凌云琴行’,近日也在大肆收购上等桐木,

价格抬高三成。市面上好料紧俏,我们后续制琴,恐受影响。”赵凌云。果然出手了。

用抬高市价的手段,卡我原料,阻我工坊生意。“无妨。”我指尖轻点桌面。“他抬他的价,

我们另辟蹊径。”“我记得,江南织造府每年更换下来的老旧木质织机,

其核心部件多是百年以上的硬木,质地稳定,共鸣极佳。”卫怀瑾眼中一亮。

“你是说……变废为宝?”“不错。你即刻派人去接洽,价格定然比新料低廉许多。

”“此计甚妙!”他抚掌,随即又微微蹙眉。“只是,用旧物制新琴,恐遭人非议,

说你……敷衍了事,用次料充数。”我笑了笑。“琴之好坏,在音不在材。”“况且,

将废弃旧物化为清音妙器,岂非雅事?”“届时,我们还可为这批琴特制铭牌,

刻上‘再生清音’四字。”卫怀瑾深深看我一眼。“思柔,你与三年前,大不相同了。

”更锐利,也更沉稳。像经过千锤百炼的精钢。我垂眸,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。

“人总是要变的。”送走卫怀瑾,已近黄昏。我信步走出太乐署后门。不知不觉,

竟走到了那条熟悉的巷子深处。青石板路,白墙黛瓦。墙内,几竿翠竹探出头来,

竹叶沙沙作响。这是我沈家老宅的后院。也是当年,我与顾砚钦最初相遇的地方。

工坊早已迁至他处,这老宅,如今只剩一对老仆看守,空置许久。鬼使神差地,

我推开那扇虚掩的、有些掉漆的木门。院子里打扫得还算干净。那棵老槐树还在,

枝叶比记忆中更为茂盛。树下的石桌石凳,蒙着一层薄灰。仿佛时光在这里停滞。

我走到墙边那几竿翠竹前。竹身挺拔,新笋已破土而出。就是在这里。十岁那年,

我蹲在地上,小心翼翼地给刚栽下的竹苗浇水。一个身影猛地从墙头翻落,带下一阵尘土。

我吓了一跳,水瓢掉在地上。那是个穿着锦缎袍子的少年,约莫十二三岁年纪,

摔得有些狼狈,却不掩眉宇间的清贵之气。他拍拍身上的土,看到我,愣了一下。“喂,

小丫头,这里是沈家工坊吗?”我警惕地看着他,点了点头。“我找一把琴谱,

据说就在这后院……”他话未说完,目光却被我放在石凳上正在打磨的一块琴材吸引。

“这是……雷氏断纹的仿古工艺?”他走上前,眼神发亮,伸手想去摸。“别动!

”我急忙拦住他。“生漆未干,沾上就洗不掉了!”他讪讪地收回手,却依旧盯着那块木头。

“你懂制琴?”“我姓沈。”他恍然大悟。“原来你就是沈师傅的女儿。

”他非但没有瞧不起我,反而兴致勃勃地蹲下来,跟我讨论起不同木料的音色特性。

他说他叫顾砚钦。他说他讨厌那些刻板的宫廷礼乐,想找寻失落的古谱,创作不一样的曲子。

阳光透过竹叶缝隙,洒在他认真的侧脸上。那一刻,

我觉得他和那些来订琴的达官贵人都不一样。后来,他常来。带着他新谱的曲子,

在我的琴上试音。我们在那片小小的竹林里,分享着不为外人道的秘密和梦想。

他说:“思柔,待我创出盛世新乐,你便是我唯一的御用制琴师。”我说:“好。

”声音清脆,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。风吹过。竹叶摩挲,将我从回忆中唤醒。心底某个角落,

微微抽痛。那些纯粹的时光,终究是回不去了。“看来沈大人,对此地旧情难忘。

”一个冷淡的声音自身后响起。我猛地转身。顾砚钦不知何时站在门口。一身墨色常服,

几乎融于暮色之中。他目光扫过院子,最后落在我脸上。深沉难辨。4暮色四合。

院子里只剩下风吹竹叶的沙沙声。顾砚钦站在门口,身形挺拔,却像一尊浸透了夜色的石像。

我没有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。这个只存在于我们记忆深处的角落。“王爷。”我定了定神,

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。“此处是臣的私宅,不知王爷大驾光临,有何指教?

”他缓缓走进院子。步履沉稳,踏在青石板上,几不可闻。目光却像有了实质,

一寸寸扫过这方小小的天地。扫过那石桌,那老槐树,最后,定格在我身后的翠竹上。

“指教不敢。”他声音低沉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。“只是路过,想起一些旧事,

进来看看。”他停在我面前三步远的地方。这个距离,不远不近,恰好是界限。

“看来沈大人公务之余,亦有雅兴,缅怀故地。”我迎上他的目光。“故地虽旧,人心已新。

王爷不也是如此?”他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,像是自嘲,又像是别的什么。

“人心已新……”他重复着这四个字,目光转而落在我脸上,带着审视。“所以,

你便要在陛下面前,奏那首《竹涧谣》?”“所以,你便要与那卫怀瑾,联手对抗赵家,

搅动京城商界风云?”他往前逼近一步。暮色中,他的眼眸深不见底,

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。“沈思柔,你告诉我,你这‘新’心里,装的究竟是抱负,

还是……报复?”最后两个字,他咬得极轻。却像针一样,扎进耳膜。我袖中的手微微蜷紧,

指甲陷入掌心。“王爷以为呢?”我没有后退,反而微微抬高了声音。“王爷是觉得,

我沈思柔合该在被你当众悔婚,被赵凌云设计陷害之后,就该悄无声息,

烂死在那破落的工坊里?”“还是觉得,我如今凭本事挣来的前程,碍了谁的眼?

”他的呼吸骤然急促了一下。眼中闪过一丝痛色,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。

“我从未……”“王爷!”我打断他,不想再听任何解释。“过去种种,譬如昨日死。

”“如今您是高高在上的靖南王,我是陛下钦点的制琴官。”“我们之间,只剩公务往来,

再无其他。”我侧过身,做出送客的姿态。“此地简陋,不敢污了王爷尊驾。您请回吧。

”他没有动。沉默在暮色里蔓延。像一张无形的网,将我们两人困在其中。过了许久。

久到远处的更梆声隐约传来。他才缓缓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干涩。

“那首曲子……”“不只是你的《竹涧谣》。”“那也是……我的。”我的心猛地一缩。

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。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,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。竹林,阳光,

少年清亮的眼眸,即兴哼唱的调子……我闭上眼,强行将那些画面驱散。再睁开时,

眼底已是一片清明。“王爷记错了。”我的声音冷硬。“那只是臣,偶得于山野的小调。

”“与王爷您,并无干系。”他死死盯着我。像是要从我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。

最终,他什么也没找到。他眼底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,熄灭了。“好。”他吐出这一个字。

转身。墨色的身影融入渐深的夜色,消失在门口。干脆利落。如同他当日撕毁婚书。

我站在原地,没有动。夜风吹过,带着凉意。竹影在地上摇曳,斑驳破碎。像极了我们之间,

再也拼凑不回的曾经。直到手脚都有些发僵,我才慢慢走到那石桌旁。指尖拂过冰凉的桌面。

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年少时,我们一同刻下的、歪歪扭扭的琴徽标记。

“顾砚钦……”这三个字在唇齿间滚过,带着铁锈般的腥气。“我们,早就回不去了。

”低语消散在风里。无人回应。5回到太乐署的值房。烛火摇曳,将我的影子拉长,

投在冰冷的墙壁上。卫怀瑾派人送来的江南旧织机木料样本到了。我拿起一块。木质坚硬,

纹理细密,岁月的包浆温润厚重。指尖叩击,声音沉而不闷,是制琴的好料。

赵凌云想用抬高新料价格来卡我脖子。恐怕要失算了。“大人。”李主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,

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。“修正的账目和条陈,下官带来了。”“进。”他躬身进来,

将一叠新账本和一份文书放在案上。额头还有未擦净的汗。“亏空的一百八十两,

下官……下官已尽力填补大半,余下部分,恳请大人宽限几日……”我翻开账本,

目光扫过那些重新誊写的数字。又拿起那份条陈。字迹工整,认罪态度恳切。“李主事。

”我放下文书,看向他。“你在太乐署,多少年了?”他愣了一下,忙答:“回大人,

整整十五年了。”“十五年,不容易。”我语气平淡。“这笔亏空,你一人扛下,

家中妻儿老小,日后如何生计?”他脸色一白,嘴唇哆嗦着,说不出话。“明日,

将余下亏空补齐。”我拿起笔,在条陈上批了个“准”字。“至于你渎职之过,罚俸半年,

以观后效。”他猛地抬头,难以置信地看着我,眼眶瞬间红了。“大人!

下官……下官叩谢大人恩典!”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重重磕了个头。“起来吧。

”我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。“署中积弊非一日之寒。往后,望你好自为之,用心当差。

”“是!是!下官定当鞠躬尽瘁,报答大人!”他退下去时,脚步都轻快了几分。恩威并施。

这是我在市井工坊里,早就学会的道理。打一巴掌,得给颗甜枣。若一味严苛,

底下人阳奉阴违,万事皆休。烛火噼啪一声。我揉了揉眉心,摊开万寿节乐仪筹备的章程。

新琴督造是其一。乐曲编排、乐工调度、仪程规制,千头万绪。顾砚钦协理。陛下这一手,

不知是考验我,还是考验他。或者,两者皆有。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

一个小内侍慌慌张张跑进来,脸都白了。“大人!不好了!

”“存放历年乐谱典籍的南藏书阁……走水了!”我心头猛地一沉。南藏书阁!

那里不仅有无数孤本乐谱,更有这次万寿节需用的许多古谱底本!“火势如何?

”我一边疾步往外走,一边厉声问。“发现得早!已经……已经控住了!

但是……但是存放《云门》《大卷》几个重要古谱的架子烧毁了大半!”我的脚步顿住。

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。《云门》《大卷》。这正是我修复“锦瑟”琴时,参考的核心古谱,

也是万寿节拟定演奏的曲目底本!太巧了。巧得让人心生寒意。署内官员和仆役乱作一团,

提水桶的,搬残籍的,喧闹不堪。南藏书阁门口一片狼藉,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和水汽。

几个主事面如土色,站在那里,手足无措。顾砚钦已经到了。他站在焦黑的断壁残垣前,

背影挺拔,却透着一股冷肃。听到脚步声,他回过头。目光相触。他眼中没有丝毫意外,

只有沉沉的审视。“沈大人。”他声音平静无波。“值守南藏书阁的两名书吏,已收押候审。

”“据他们初步交代,是烛火倾倒,引燃书册所致。”烛火倾倒?

我走到那烧毁最严重的书架前。焦黑的木头上,确实有灯油残留的痕迹。“王爷相信?

”我蹲下身,指尖拂过那些灰烬。他沉默片刻。“证据如此。”我抬起头,看向他。

“《云门》《大卷》古谱被毁,万寿节乐仪核心曲目缺失。”“下官督造新琴,尚无大碍。

”“只是王爷您,协理乐仪,首当其冲。”他眸光一凛。“你此言何意?”我站起身,

拍掉手上的灰。“下官只是觉得,这火,来得太是时候。”“像是冲着王爷您来的。

”他盯着我,眸色深沉如夜。“沈思柔,你是在提醒本王,还是在……”他话未说完。

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插了进来。“砚钦兄,沈大人,这是出了何事?”赵凌云摇着一把折扇,

施施然走来。他衣着华贵,步履从容,与周围的混乱格格不入。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藏书阁,

他脸上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痛惜。“哎呀!怎会如此?

这些可都是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啊!”他合上折扇,轻轻敲击掌心,摇头叹息。“万寿节在即,

古谱被毁,这乐仪之事,怕是难办了。”他看向顾砚钦,语气带着几分关切。“砚钦兄,

你协理此事,责任重大,可要小心了。”最后几个字,他说得意味深长。顾砚钦面无表情。

“不劳赵兄挂心。”赵凌云笑了笑,目光转向我,带着一丝玩味。“沈大人更是辛苦,

新琴要造,这古谱……怕是也要想办法补全吧?”“不知沈大人,可有良策?

”我迎上他的目光。平静无波。“天灾人祸,非人力可阻。”“但办法,总是人想出来的。

”“哦?”赵凌云眉梢微挑,似笑非笑。“那赵某,就拭目以待了。”他拱了拱手,

转身离去。背影潇洒。却像一条毒蛇,留下了冰冷的黏液。顾砚钦看向我,眉头微蹙。

“你当真有办法?”我望着赵凌云消失的方向,缓缓吐出一口气。“没有。”他脸色一沉。

“那你还……”“但总不能,让背后放火的人,看了笑话去。”我收回目光,看向那片焦黑。

心底的寒意,渐渐被一股更坚定的东西取代。这潭水,比我想象的,还要深。还要浑。

6南藏书阁的焦糊味,三日后仍未散尽。如同笼罩在太乐署上空的阴霾。

几位老乐官**,言称古谱被毁,万寿节乐仪恐难依制而行,建议削减规模,从简办理。

陛下未有明示。但沉默本身,就是一种压力。顾砚钦被传召入宫两次。回来时,

脸色一次比一次沉。他不再来太乐署,只派了个长随,每日来回传递文书。疏离而公事公办。

署内人心浮动。李主事悄悄来报,赵家的人在暗中接触几位资深乐工,许以重利,

想将他们挖去“凌云琴行”新设的乐馆。釜底抽薪。赵凌云这是要断我根基。“大人,

如今古谱缺失,人心不稳,这万寿节的差事……怕是……”李主事满脸忧色。

我站在值房的窗边,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。“李主事。”“下官在。

”“你去将署中所有年过五旬,曾在先帝朝参与过各类庆典的老乐工、老书吏,都请到正堂。

”他愣了一下。“大人,这是要……”“不必多问,去请。”“是。”正堂内。

十几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坐在下首,面面相觑,不知我这新上任的年轻女官,

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我坐在上首,面前放着一把新斫的“九霄环佩”,一张纸,一砚墨。

“诸位都是太乐署的老人,历经两朝,见识过无数大典。”我开口,声音清晰。

“今日请诸位来,不谈古谱,不论规章。”“只想请诸位,闭上眼睛,细细回想。

”“回想你们记忆中,最盛大,最庄严,最令万民景仰,最能彰显我大晏国威的典礼乐声,

是什么样子?”老人们怔住了。“是《云门》起调时,那一声浑厚如黄钟大吕的宫音?

”“是《大卷》行进间,那一段急促如万马奔腾的鼓点?”“还是百官朝贺时,

那一片肃穆恢宏的合奏?”我指尖在琴弦上,轻轻拨出一个单音。沉静,悠远。“王老,

您执掌礼乐三十载,您来说说,万寿节**处,祭天环节,本该是哪几种乐器主奏?

节奏几何?”一位白发老乐官沉吟片刻,缓缓开口。“应是埙、篪、编钟合奏,三慢两快,

以示敬天……”“周书吏,您掌管仪注档案,天启五年先帝寿辰,百官唱颂《南山》时,

乐工是如何应和的?”另一位干瘦老者努力回忆着。“是……是笙箫引导,琴瑟铺底,

唱至‘寿与天齐’时,钟鼓齐鸣三响……”“孙乐工,您说说,

当年《云门》曲中那段失传的‘破阵’段落,鼓声是如雨打蕉叶,还是如雷震九霄?”我问。

他们答。有时清晰,有时模糊,有时几人争论。我不评判,不打断。只将那些碎片化的描述,

那些关键词,用简练的字符,快速记录在纸上。如同拼凑一幅残缺的画卷。堂内烛火通明。

老人们的脸上,渐渐褪去了最初的疑虑,焕发出一种沉浸于往昔荣光的神采。

那些深埋在他们记忆深处的、关于盛世雅乐的印记,被一点点唤醒,勾勒。

顾砚钦不知何时站在了正堂门口。他没有进来。只是倚着门框,沉默地看着堂内这一幕。

看着我如何从这些老人们的记忆碎片里,挖掘、提炼、重组。看着我将那些抽象的形容,

化为纸上具体的音律符号。他眸色深沉,映着跳动的烛火,看不清情绪。直到夜深。

老人们带着倦意,却也带着几分兴奋,陆续离去。正堂内安静下来。只剩下我,

和满桌写满字符的纸张。还有门口那道沉默的身影。我低头,整理着那些散乱的记录。

试图从中理出清晰的脉络。一件墨色的披风,带着清冷的松木气息,轻轻落在了我的肩上。

我动作一顿。没有抬头。“王爷。”“夜深露重。”他的声音近在咫尺,低沉平缓。

“沈大人纵有经纬之才,也需爱惜身子。”我放下手中的纸,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。

“公务未毕,不敢懈怠。”他走到我对面,坐下。目光扫过桌上那些杂乱的字迹。

“仅凭这些支离破碎的记忆,就想重构古谱?”“不然呢?”我抬起头,看向他。

“坐以待毙,等着被问责?还是如了某些人的愿,将这万寿节乐仪,草草了事?

”他沉默地看着我。片刻,伸手从桌上拿起一张纸。上面是我根据几位老乐工描述,

尝试重新勾勒的《云门》主旋律线。“这里,”他修长的指尖点在一处。“宫音之后,

不应直接转商。老一辈乐师口传心授,常有变徵之音,作为过渡,取其‘哀而不伤’之意。

”我微微一怔。仔细回想刚才几位老乐工的描述,

似乎确有一人含糊提过一句“转折处略有凄清”。“还有这里,”他又指向另一处节奏标记。

“‘破阵’段落的鼓点,并非均匀。应是前三后二,中间略有停顿,仿战场金戈交错之声。

”他说的这些,细微之处,却恰恰是古谱神韵所在。非深通乐理,且对古制极为熟悉者,

不能道出。我拿起笔,在他指点之处,添上修改的记号。“王爷既然精通此道,

为何早不出言?”他放下纸张,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。烛光下,他的轮廓显得柔和了些许。

“本王也想看看,”他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。

“沈大人这‘变废为宝’‘集腋成裘’的本事,究竟能用到何种地步。”“如今看来,

”他顿了顿。“尚可。”只是“尚可”。但我看到他眼底,那一闪而过的,极淡的认可。

我垂下眼眸,继续整理纸张。“多谢王爷指点。”语气疏离。他站起身。“三日后,

陛下于清凉殿,初审万寿节乐仪。”“沈大人,好自为之。”墨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。

肩上的披风,还残留着些许温度。我看着那跳跃的烛火,深吸一口气,

将心头那一丝莫名的涟漪压了下去。低头,重新投入那片由记忆碎片组成的音律之海。

路还很长。7三日后。清凉殿。香雾缭绕。陛下端坐榻上,神色平静。下首除了几位重臣,

还有特意被召来的赵凌云。他摇着折扇,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,

像个准备看戏的闲散看客。顾砚钦站在武将班列之前,身姿挺拔,目不斜视。我跪坐在殿中。

面前是那把“九霄环佩”。身后是太乐署精选的八名乐工,手持笙、箫、埙、篪等乐器。

他们面前没有乐谱。只有我昨夜根据整理出的记忆碎片,以及顾砚钦那几句关键提点,

重新编排勾勒出的旋律框架。几个老乐官交换着眼神,难掩忧色。凭记忆重构古谱,

还是在御前演奏。简直闻所未闻。若有一丝错漏,便是大不敬之罪。

赵凌云“唰”地合上折扇,轻笑一声。“沈大人今日御前献艺,竟连乐谱都省了?

真是……别出心裁。”陛下目光落在我身上。“沈爱卿,可以开始了。”我俯身一礼。“臣,

遵旨。”指尖轻抬,落在琴弦之上。闭目。凝神。脑海中,是那些老乐工们追忆往昔时,

或激昂、或肃穆的神情。是顾砚钦指尖点过纸面时,笃定的语气。是年少时,在那片竹林里,

他对“新乐”的憧憬与定义——通达天地,感化众生。“叮——”一个清越的散音,

小说《前任王爷他后悔了》 前任王爷他后悔了精选章节 试读结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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