合同签署完毕,钢笔放下时发出的轻微“咔哒”声,在过于宽敞、充斥着新风系统低鸣的办公室里,显得格外刺耳。林序卖掉了“序言科技”,这家他浸***了整整八年心血,从车库起步,最终在互联网音乐领域杀出一条血路,成为估值数十亿的行业新贵。
助理和律师团队已经悄然退出,厚重的实木门隔绝了外界。巨大的落地窗外,是城市午后最繁华的景象,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阳光,勾勒出钢铁森林的轮廓。那一长串足以让任何人瞠目结舌的交易数字,安静地躺在账户里,却未能给他带来丝毫充盈感。反而,像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,随着签下名字的那个动作,被从他胸腔里硬生生挖走了,留下一个呼啸着穿堂风的、空洞的回响。
他没有叫司机,自己坐进了那辆线条冷硬的黑色座驾。引擎启动,却一时不知该驶向何方。家?那只是市中心一套顶级公寓,装修奢华,却鲜有人气。公司?已与他无关。手指无意识地在中控屏上滑动,等他回过神时,导航的目的地,已设成了那个他多年未曾踏足,却又在心底徘徊过无数次的地方——他的高中母校。
黄昏正浓,像打翻的橙汁,漫漶了半边天空,将云朵染成深浅不一的橘红与绛紫。学校似乎还是老样子,只是围墙更高了,门禁更严了。他摇下车窗,对保安报出一个早已尘封的名字,或许是看他衣着气度不凡,保安并未多问,挥挥手放行了。
他将车停在离那排老教学楼不远处的林荫道旁。推开车门,混合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空气涌入鼻腔,带着一丝久违的、属于青春记忆的甜涩。学生们早已放学,校园里空旷而安静,只有归巢的鸟儿在枝头啁啾。
那间位于一隅的琴房,如同一个被时光刻意遗忘的角落,静静地伫立在愈发浓郁的暮色里。他走过去,门没有锁,只是虚掩着。推开门,一股带着陈旧木料、尘埃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。夕阳从西面的窗户斜***来,无数微尘在光柱中疯狂舞动,像是被惊扰的、金色的幽灵。
他按下墙上的老式开关,“啪”一声,那盏昏黄的、仿佛从上个世纪穿越而来的吊灯,挣扎着亮了起来,光线微弱,勉强驱散了角落的幽暗,却将整个房间晕染得更加朦胧,更加不真实,如同一个褪了色的旧梦。
窗外,那几株在他记忆中就已枝繁叶茂的香樟树,如今更是亭亭如盖,墨绿色的树冠在晚风中轻轻摇曳。它们的阴影被夕阳拉得极长,扭曲地、沉默地投在光洁(显然时常有人打扫)的木地板上。那影子,不再仅仅是像她亚麻长裙摆动时留下的温柔褶皱,更像一道深刻而蜿蜒的伤疤,烙印在时光里,也烙印在他的心上。
他走到那架熟悉的、漆面已有些斑驳的立式钢琴前。琴盖闭合着,像一本尘封的日记。他坐下,手指悬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方,骨节分明,稳定,这是一双在无数次商业谈判、键盘敲击中磨砺出来的手。然而此刻,指尖却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。他终究,没有按下去。
这里,埋葬了他爱情最初的、也是最热烈的乐章。这里,也阴差阳错地,成为了他此后所有疯狂、执拗、乃至冷酷无情的奋斗征程的起点。而今天,他亲手卖掉了这所有的“因”,仿佛如此,便能像一个冷酷的程序员切断冗余的代码,彻底斩断与过去的一切牵连。
可是,记忆从不曾真正离开。它们像最顽固的病毒,潜伏在光影的罅隙里,流淌在寂静的脉搏中,只待一个契机——比如这昏黄的灯,这摇曳的树影,这空气中熟悉的味道——便如沉寂多年的火山骤然喷发,炽热滚烫的岩浆带着咸涩的、关于爱与恨、谎言与真相、得到与失去的味道,将他彻底淹没,无处可逃。
他的视线模糊起来,眼前的琴键仿佛融化成一片黑白交织的河流。时光开始倒流,景象飞速后退,将他猛地拽回了那个同样弥漫着香樟气息,却一切都还充满未知与可能的、许多年前的夏天。
***
那一年,蝉鸣尚未完全褪去夏日的燥热,聒噪地趴在枝头,做着最后的呐喊。秋意刚刚在晨昏的微风里探出头来,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凉。
高二开学第一周的音乐课,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假期后的懒散和新学期伊始的、微妙的躁动。林序坐在他惯常的第三排靠窗位置,手指间无意识地转着一支笔,目光落在窗外被阳光照得发亮的香樟树叶上,对讲台上即将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。直到上课铃响,教室门被轻轻推开。
进来的不是那位总是面带倦容、照本宣科的老教师,而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孩。
她抱着一叠乐谱,穿着一件素色的亚麻长裙,裙摆宽大,随着她的步履轻轻摇曳,在空气中划出慵懒而优雅的弧度。她走到讲台中央,放下乐谱,抬起头,目光平静地扫过全班。教室里细微的嘈杂声瞬间低了下去。
“同学们好,我是你们这学期的代课音乐老师,我叫苏眠。”她的声音不高,清凌凌的,不像一般女老师那般刻意拔高,反而像一块被山涧泉水反复涤荡过的温润玉石,泠泠作响,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,“原来的***休假了,接下来的一个学期,由我来和大家一起感受音乐。”
林序转笔的动作停了下来。
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,字体清秀,带着一种洒脱的笔锋。阳光恰好从窗户斜***来,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,镀上一层浅金色的、毛茸茸的光晕。那一刻,林序莫名想到了音乐书中描绘的,在古老教堂穹顶下跳舞的光之精灵。
苏眠讲课的方式也截然不同。她不像是在传授知识,更像是在分享一个她无比热爱的、奇妙的世界。讲到巴洛克时期的复调,她随手在黑板上画出精巧交织的旋律线,如同编织一张无形的网;讲到德彪西的印象派,她会闭上眼,用手臂模拟音符漂浮、朦胧的轨迹,仿佛空气中真的有无形的音波在荡漾。
最让林序心头微震的是,她讲到兴起时,会毫无预兆地轻轻哼唱起来。不是完整的歌曲,只是一小段旋律,可能是舒伯特的《小夜曲》,也可能是某首不知名的民谣。那声音没有刻意炫技,自然而真挚,像一阵清风,瞬间抚平了午后课堂的沉闷。
但最让他无法抗拒的,是她的眼睛。那双眸子看人时,总是微微弯着,像两弯清浅的新月。眼神里有一种探究的、好奇的光,仿佛总在试图读懂每一个音符背后的心事,每一个学生沉默外表下的灵魂;然而,那光的深处,又带着一种早熟的、了然于心的温柔,包容着所有青春期的笨拙、慌张与故作镇定。
林序就坐在她能清晰看到的位置。从这个角度望去,他能看见光如何勾勒她脸颊柔和的线条,如何在她说话时,在她淡粉色的唇瓣上投下细小的阴影。那些原本枯燥的乐理知识,那些繁琐的**构成、音程关系,从她口中流淌出来时,忽然都像被施了魔法,拥有了色彩与温度。他几乎能“听”出属七**解决前的焦灼与期待,“看”见减三**带来的阴郁与紧张,感受到大调音阶铺陈开时的明朗与开阔。
然而,他的现实成绩单,却实在算不上好看。书面考试总是徘徊在及格线边缘,那些需要严谨逻辑和遵循无数“规则”的和声进行作业,被他写得一塌糊涂,充满了在阅卷老师看来“违规”的、突兀的跳跃和连接。评语常常是“富有想象力,但基础不牢,需加强规则学习”。
唯独在“听音记谱”课上,他能让所有人,包括苏眠,侧目。无论是复杂的不协和音程,还是快速掠过的半音阶,甚至苏眠随手在钢琴上砸下的一串密集而混乱的“音簇”,他总能微微蹙眉,凝神片刻,然后准确无误地将它们捕捉、分辨,还原成纸上的蝌蚪文。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天赋,仿佛他的耳朵,是为捕捉世间一切微妙的、规则的、不规则的声响而生。
那是在一次讲解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音乐区别的课上。苏眠正在讲述莫扎特音乐的均衡、对称与形式美。
“所以,古典主义的音乐,就像一座结构严谨的宫殿,每一个音符都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上,遵循着既定的法则……”她侃侃而谈。
林序看着窗外,突然低声,几乎是自言自语地,但在这安静的课堂上,足以让前排的人听清:“但住在宫殿里,不觉得憋闷吗?”
声音不大,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。
苏眠的话语顿住了。她的目光越过几排座位,落在了那个总是显得有些疏离的少年身上。他并没有看她,依旧望着窗外,侧脸线条清晰,带着一种与课堂格格不入的游离感。
“林序同学,”她叫出了他的名字,显然已经对上了号,“你觉得莫扎特的音乐……憋闷?”
林序转回头,目光直直地迎上她,没有丝毫闪躲,也没有一般学生被点名后的慌乱。“我只是觉得,规则的存在,有时候是为了被打破,或者,至少是为了被超越。情感本身,并不遵守严格的对称和法则。”
教室里一片寂静,所有同学的目光都聚焦过来,带着好奇、惊讶,或许还有一丝看热闹的兴奋。
苏眠看着他那双执拗的、却又在深处隐约透露出某种脆弱和渴望被理解的目光,她作为教师所恪守的规范,和她内心对音乐某种更本质、更自由的理解,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、无声的冲撞。她能感受到这个少年身上有一种raw(原始)的、未被驯服的力量。
她沉默了几秒,那几秒钟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。最终,她没有斥责,也没有简单地用“规则很重要”来反驳。
“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观点,林序。”她的声音依旧平和,甚至带上了一点鼓励的笑意,“或许,我们可以找时间,更深入地探讨一下,‘规则’与‘情感’,在音乐中,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。”
她让他坐下,课程继续。
但那个关于规则与情感的诘问,和那个提出问题的、眼神倔强的少年,却像一颗种子,在她心里那片被严谨训练和既定期望耕耘得过于规整的土地上,悄然落下了,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。
而在林序心中,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滋长。他感觉到,这个新来的、眼睛会笑的苏老师,似乎……有些不同。
窗外的香樟树,在微风中轻轻摇曳,枝叶摩擦,发出沙沙的声响,仿佛在为他初萌的、混杂着叛逆与朦胧好感的心事,奏响了一支隐秘的前奏。
(第一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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