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一日的阳光烈得晃眼，把教学楼的白瓷砖照得发亮，晃得人眼睛发花。苏意欢攥着那张打印的分班名单，指尖把纸边捏出几道褶皱，帆布鞋在水磨石地面上蹭来蹭去，发出“沙沙”的细碎声响，像只胆小的虫在爬。走廊里飘着新书的油墨香，混着粉笔灰的味道，隔壁班传来班主任的训话声，她深吸一口气，推开了高一（5）班那扇虚掩的木门，门板合页发出“吱呀”一声轻响。

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学生，桌椅挪动的“哐当”声、交头接耳的“嗡嗡”声，像被按了暂停键，几十道目光“唰”地一下全落在她身上。苏意欢的指尖掐进掌心，留下几个月牙印，视线慌忙扫过课桌——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还空着，旁边的椅子却斜斜地放着，椅背上搭着件蓝白校服，底下露出的黑色T恤领口，和那天在楼道里见到的一模一样。

少年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，半边脸埋在臂弯里，露出的头发被阳光照得泛着浅棕。听见开门声，他慢悠悠地抬起头，嘴里似乎还嚼着口香糖，腮帮子微微动着。看清是苏意欢，原本半眯的眼睛忽然亮了亮，像被阳光晃了下的湖面。

“哟，新同学。”程晏川朝她扬了扬下巴，指尖在旁边的空位上敲了敲，“笃笃”两声，“这儿没人，过来。”

苏意欢的脚步像被钉住了，鞋底粘在地上似的。她数着过道里的米白瓷砖往前走，一块、两块、三块……每一步都像踩在鼓点上，心脏“怦怦”地跟着跳。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涌过来，有人用胳膊肘戳同伴，有人对着程晏川的方向挤眉弄眼，那些目光落在她背上，烫得像夏天正午的日光，烧得她脖颈发麻。

“发什么呆？”程晏川又敲了敲桌面，声音不高，却带着种让人没法忽略的存在感，“难道要我去扶你？”

“哄——”周围立刻爆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，像一群麻雀忽然飞起来。坐在前排的短发女生猛地转过头，马尾辫甩得像小鞭子，好奇地打量着苏意欢，眼里的八卦光几乎要溢出来。

苏意欢的脸颊瞬间烧起来，像被泼了盆热水。她加快脚步走到空位旁，拉开椅子时没注意，带倒了脚边的书包，“哗啦”一声，文具滚落一地——自动铅笔的笔芯摔断了，橡皮滚到程晏川的凳子底下，尺子折成了两半。这声响在突然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，像有人在耳边敲了下锣。程晏川弯腰替她捡笔袋，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背，带着点刚晒过太阳的温热，像被羽毛轻轻扫了下。

“谢、谢谢。”她慌忙把文具拢进笔袋，头埋得更低了，额前的碎发垂下来，遮住了大半张脸，只露出抿得紧紧的嘴唇。

“不客气，同桌。”程晏川把笔袋放在她桌上，特意加重了“同桌”两个字，尾音拖得长长的。他往后靠在椅背上，长腿伸直抵住前排的凳子腿，“咚”地撞了下，吓得前排同学回头看了眼。他看着苏意欢把新书一本本码整齐，忽然觉得这乖乖女连摆书都透着股认真劲儿——书脊要对齐，标签要朝外，连厚度都按从薄到厚排，像在完成什么重要仪式。

前排的短发女生转过来搭话，声音脆生生的：“同学你好，我叫林薇薇，你是从哪个学校转来的呀？”

“我、我以前在M中学。”苏意欢的声音细若蚊蚋，气若游丝。

“M中学？”林薇薇眼睛一亮，像发现了新大陆，“那你成绩肯定很好吧？不像某些人，开学第一天就迟到半小时，班主任在门口等他呢。”她说着朝程晏川的方向撇了撇嘴，嘴角撇得能挂油瓶。

程晏川挑眉，屈起手指在林薇薇后脑勺敲了下，“咚”的一声轻响：“要你管。”

“本来就是嘛，”林薇薇揉着头发嘟囔，声音却故意放大，“上周摸底考，某人的数学卷子才得了38分，差点被老师钉在公告栏上示众。”

苏意欢悄悄抬眼，看见程晏川的嘴角勾起一抹痞笑，非但不生气，反而从书包里摸出个红苹果，“啪”地扔给林薇薇：“堵上你的嘴。”苹果在空中划了道弧线，带着点清香。

林薇薇稳稳接住苹果，朝他做了个鬼脸，转回去的时候还不忘朝苏意欢挤了挤眼睛，那眼神里的好奇像要把人看穿。

上课铃响时，班主任抱着点名册走进来。是个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，镜片反光，看不清眼神。他的目光扫过教室，最后落在程晏川身上时顿了顿，推了推眼镜：“程晏川，校服穿上。”

程晏川啧了声，不情不愿地把外套套上，拉链却只拉到胸口，露出里面黑色T恤的领口。班主任无奈地摇摇头，开始点名：“苏意欢？”

“到。”苏意欢猛地站起来，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“吱呀”声。她紧张地攥着衣角，指节发白，听见身后传来程晏川低低的笑声，“嗤”的一声，像憋不住的气，脸颊顿时更烫了，像贴了块暖宝宝。

班主任点完名开始讲班规，苏意欢听得格外认真，笔尖在笔记本上沙沙作响，把“不准迟到”“不准上课说话”都圈了起来。忽然有张纸条落在她的练习册上，叠成小小的方块，上面用张扬的字迹写着：“画得不错。”

她愣住了，低头看见自己刚才走神时，在笔记本角落画了只蹲在窗台上的猫——圆眼睛，塌鼻子，尾巴绕着爪子，那姿势有点眼熟，像极了程晏川刚才趴在桌上的样子，连耳朵耷拉的角度都一样。

她慌忙用课本盖住纸条，转头瞪了程晏川一眼，却见他正望着窗外，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棱角分明，下颌线绷得紧紧的，嘴角却偷偷勾着，像藏了个小秘密，分明是在笑她反应大。

下课铃一响，程晏川立刻起身往外走，动作快得像阵风。路过讲台时被班主任叫住：“程晏川，等下把昨天的检讨交上来，字数不够重写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，背影里都透着股不耐烦，校服外套的下摆被风吹得飘起来。

林薇薇又转过来，神秘兮兮地凑近，声音压得低低的：“你别跟他走太近，程晏川在学校可是名人——上次跟高二的打架，把人家篮球框都卸了，现在那个框还歪着呢。”她边说边比划，手舞足蹈的。

苏意欢握着笔的手顿了顿，墨水滴在笔记本上，晕出个小黑点。她想起那天在楼道里，他叼着棒棒糖倚在栏杆上的样子，明明带着点漫不经心，眼神却亮亮的，没让人觉得凶狠，反而有点……好看。

“不过他好像对你不一样哦。”林薇薇眨眨眼，像发现了新大陆，“他以前从不跟女生坐同桌的，上次有个女生想跟他坐一起，被他扔了个粉笔头，正好砸在脑门上。”

苏意欢的心莫名跳了跳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。她翻开语文课本，目光落在“邻人”两个字上，忽然想起搬家那天，程晏川靠在301门口说“以后就是邻居了”，薄荷糖的清甜味仿佛又漫了过来，凉丝丝的。

程晏川回来时，手里拿着两瓶冰镇汽水，瓶身凝着厚厚的水珠。他把其中一瓶放在苏意欢桌上，水珠顺着桌沿滴下来，在笔记本上洇出小小的水痕，像地图上的河流。

“谢、我不渴。”苏意欢想把汽水推回去，指尖刚碰到瓶身就缩了回来——太冰了。

“拿着。”他直接拧开瓶盖塞进她手里，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哆嗦。“算赔礼，刚才让你被起哄了。”

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掌心，苏意欢握着汽水，看见程晏川仰头灌了大半瓶，喉结滚动的弧度在阳光下格外清晰，像小石子滚过斜坡。他的校服拉链不知何时又拉开了，黑色T恤被汗水浸得微透，隐约能看见肩胛骨的轮廓，像两座小小的山。

“那个……”她犹豫着开口，声音细得像蚊子叫，“老师不是让你交检讨么？”

程晏川挑眉：“知道。”他从书包里抽出张纸，皱巴巴的，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，字迹张扬得几乎要飞出纸外。苏意欢瞥了一眼，看见最后一句居然写着“保证以后不把同桌的橡皮藏起来”，脸颊又开始发烫，像被太阳晒透了。

下午的数学课，苏意欢听得格外认真，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。程晏川却在旁边转笔玩，金属笔杆在指间翻飞，偶尔“啪”地掉在桌上，惊得她笔尖一颤，算错了好几个数。

下课铃响时，数学老师指着黑板上的附加题：“这道题有难度，程晏川，你上来解一下。”

全班顿时安静下来，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程晏川，像在看什么稀奇事。他慢吞吞地站起来，伸了个懒腰，骨头“咔哒”响了声，然后晃悠悠地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，却在落笔时忽然回头看了苏意欢一眼，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，像只偷到鱼的猫。

苏意欢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，她低下头假装整理笔记，耳朵却竖得高高的。眼角的余光看见，程晏川握着粉笔的手顿了顿，最终在黑板上写下的，不是解题步骤，而是歪歪扭扭的四个字：

“同桌你好。”

哄笑声再次炸开，像爆米花突然爆开。数学老师气得敲黑板，“咚咚”响，程晏川却在笑声里走回座位，朝苏意欢眨了眨眼，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脸上，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，竟没让人觉得讨厌，反而像颗裹着糖衣的薄荷糖，带着点让人心慌的甜。

放学的**响起时，苏意欢收拾书包的手被程晏川按住了。他的掌心有点烫，带着汽水的凉意。他指了指窗外：“等会儿，一起走。”

她抬头望出去，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，像打翻了的橘子酱。程晏川的侧脸在霞光里柔和了许多，校服拉链不知何时被拉到了顶端，规规矩矩的，像变了个人。

苏意欢轻轻“嗯”了一声，把汽水罐捏扁扔进垃圾桶，金属碰撞的脆响里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，和着窗外渐起的蝉鸣，敲打出崭新的节奏，“怦怦，怦怦”。

原来成为同桌，是这样的感觉。她望着程晏川收拾书包的背影，悄悄在心里想。有点吵，有点乱，作业本上总被他溅上墨点，却又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，像冰镇汽水炸开的气泡，在夏末的空气里，轻轻漾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