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,反而变本加厉,像是要把整个北岸棚户区从地图上彻底冲刷掉。
陈青回到警车里,车窗紧闭,将喧嚣的雨声隔在外头,形成一个沉闷的、令人窒息的封闭空间。小王坐在驾驶座上,还在兴奋地复盘刚才的“意外”,言语间已经给案子画上了句号。
陈青没吭声,那只攥着袖扣的手放在腿侧,手心沁出的汗液与雨水、泥污混在一起,粘腻而冰凉。那枚袖扣像一块烧红的炭,烙在他的掌心,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栗。
九州会。
这三个字在他脑海里疯狂盘旋,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重量。他年轻时在省厅协助办案,偶然听过这个名号的只言片语,那是一个游离于规则之外、真正掌控着权力和资源的顶级圈子。会员非富即贵,且贵不可言。他们的标志,怎么会出现在叶伯这种孤寡老人的死亡现场?
意外?滑倒?
陈青的嘴角扯起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。几十年的警察生涯,他早已不相信巧合。尤其是这种跨越了巨大阶层鸿沟的“巧合”。
“师父,回所里吗?”小王发动了车子,雨刮器徒劳地在玻璃上左右摇摆,前方视线模糊一片。
“嗯。”陈青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。他需要安静,需要好好想一想。但他知道,所里绝不是能安静思考的地方。
果然,车刚开回七里桥***院子,甚至还没停稳,所长张大就顶着一个黑塑料袋从办公楼里冲了出来,径直拉开陈青这边的车门。
“老陈,手续!报告!”张大语速极快,雨水顺着他肥胖的脸颊往下淌,“赶紧弄,天亮之前必须把所有东西归档!殡仪馆的车我已经催过了,马上就来拉人。”
他的焦虑几乎凝成了实质,比这雨夜更让人压抑。那不仅仅是对一桩意外死亡的催促,更像是在极力掩盖什么,急于把某个不该被打开的黑盒子彻底焊死。
陈青抬头,看着张大被雨水模糊的脸,缓缓道:“张所,现场还有些细节没搞清楚,是不是让法医再……”
“搞什么清楚!”张大猛地打断他,声音陡然拔高,又意识到失态,强行压低了声音,几乎是把话从牙缝里挤出来,“老陈,你也是老同志了,怎么还不明白?**北岸拆迁,是赵老板(赵副省长)亲自抓的样板工程!是给上面看的! 这个节骨眼上,稳定压倒一切!不能出任何幺蛾子!死个老孤寡,意外,就是最好的结果!你非要节外生枝,捅出点别的来,这身皮还想不想穿了?”
赵老板。又一个重锤砸下。
陈青的心彻底沉了下去。张大的话,几乎明示了这背后的水有多深。深到他一个小小的***老***,连窥探一眼的资格都没有,就可能被彻底淹没。
他沉默了。几十年来,他无数次在这样的沉默中选择妥协。
张大似乎满意了他的沉默,语气缓和了些,拍了拍车门:“赶紧的,弄完报告回家睡一觉,明天就什么都忘了。”
说完,他转身小跑着回了办公楼。
小王在一旁噤若寒蝉,大气不敢出。
陈青推开车门,沉默地走进办公楼,沉默地坐在自己的工位上,打开电脑。屏幕上冰冷的蓝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。
他开始写报告。措辞严谨,逻辑“清晰”,完全符合一场意外事故的所有特征。每一个字都像是抽掉他脊梁骨的一根筋,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屈辱和无力。
就在报告写到一半时,办公室另一个老***桌上的电话响了。老***接起来,“嗯嗯啊啊”了几句,忽然声音提高了八度:“又死了个?!”
陈青敲击键盘的手指猛地顿住。
“妈的,北岸那个龙腾工地?这个月第几个了?……又是意外坠落?……行了行了知道了,通知家属,让工地自己先处理!”
老***骂骂咧咧地摔了电话,嘟囔着:“***邪门,那破工地天天出事,还让不让人消停了。”
龙腾工地?
陈青的眼皮跳了一下。那是龙腾集团的项目,北岸拆迁的核心工程之一。
他下意识地,慢慢摊开了那只一直紧握的手。
掌心那枚九州会的袖扣,在办公室惨白的灯光下,闪烁着冰冷而诡异的光泽。
叶伯的死……龙腾工地频繁的意外死亡……九州会……赵老板……
这些散落的点,在他脑海中仿佛被一条无形的、冰冷的线串联起来。
他猛地站起身,电脑屏幕上那份几乎要完成的“意外事故报告”变得无比刺眼。
“小王!”他声音沙哑地喊了一声。
“哎,师父!”小王赶紧跑过来。
“出去抽根烟。”
陈青说完,也不管小王反应,径直走向***后院那个简陋的雨棚。他需要尼古丁,更需要一个离开其他人视线的地方。
小王连忙跟上。
两人站在雨棚下,看着如瀑的雨水从棚檐倾泻而下。陈青点燃一根烟,狠狠吸了一口,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,才感觉冰冷的四肢稍微回暖了一点。
“师父,怎么了?”小王小心翼翼地问。
陈青没回答,只是从兜里掏出那枚袖扣,递到小王眼前:“刚才在现场,我发现的。看清楚。”
小王凑近了,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看,脸上渐渐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:“这……这不像叶伯的东西啊?这看起来……很贵?”
“不是一般的贵。”陈青吐出烟圈,目光锐利地看着徒弟,“今天我教你一件事。以后出现场,不要光看尸体,要看环境。最不合常理的东西,往往就是钥匙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压得极低,几乎淹没在雨声里:“这件事,烂肚子里。跟谁都别提,包括张所。”
小王愣了一下,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,脸色微微发白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就在这时,陈青的手机震动了一下。他拿出来一看,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。
只有一张照片。
照片是在一个建筑工地上***的,画面模糊,光线昏暗。一个农民工打扮的年轻人正惊恐地回头望,他的背后,是深邃的、未完工的电梯井。
而照片的右下角,一个模糊的角落里,一个穿着体面、戴着安全帽的男人正侧身对着镜头,他的袖口处,在昏暗的光线下,似乎有一个微小的反光点。
形状,像极了陈青手中的那枚袖扣。
彩信下面,只有一句话,没头没脑:
“他不是第一个,也不是最后一个。”
陈青的呼吸骤然停滞。
发信人,未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