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府深处一所偏僻冷寂的院落里,微弱昏黄的烛光,勉强照亮榻上的一对母女。
两岁岁的陆欢虚弱地蜷缩在母亲宁悦的怀里,小小的一团,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。
宁悦伸出颤抖的手,轻柔地抚摸过女儿的发丝,声音沙哑:“阿欢,是不是又疼了?”
小女孩没有回答,甚至没有力气点头或摇头。
她只是努力睁着一双眼睛,一眨不眨地,静静望着母亲。
那眼神,纯净却又空洞。
宁悦只能更用力地将女儿冰冷的小身子拥入怀中,一遍又一遍,哼着摇篮曲,想要驱散这漫漫长夜的死寂与绝望。
可今夜的小陆欢,却异常固执。
那双沉重的眼皮几度垂下,又挣扎着睁开,始终不肯完全闭合,就那样执着地望着宁悦。
直到后半夜,那微弱的气息终于渐渐平稳,那双不肯阖上的眼睛,才极度不甘地缓缓闭上。
宁悦悬到嗓子眼的心稍稍落下,只在确认女儿终于睡去后,泪水才无声地汹涌而出,浸湿了冰冷的枕席。
她这一生,真是一步错,步步错,万劫不复。
她本是宁家金尊玉贵的嫡女,只因十二年前一场无心之善,救了中毒的当朝宰辅沈宴。
却不料换来的是对方的轻薄与强娶。
十年,整整十年,她从云端跌落泥淖,成了沈宴见不得光的妾室,在深宅后院中耗尽了最好的年华。
沈宴倒台那日,她以为自己终于熬出了头。
率军前来查抄府邸的,正是她年少时曾倾心相许的意中人,陆时曜。
她拖着残破的身心,满心欢喜地望向他,以为那是苦尽甘来的救赎。
却不知,那只是另一重更黑暗地狱的开端。
陆时曜一眼看到了人群中瑟瑟发抖的她,那双曾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眸里,只剩下恨意和冷漠。
她被他像物件一样强行带入镇北侯府,身份却连最低等的婢女都不如,只是一个锁在深院、供他发泄恨意与欲望的暖床奴。
昔年的山盟海誓、情深意重,尽数化作了床笫间无尽的折磨与折辱。
而陆时曜明媒正娶的夫人谢怡然,更是视她为喉中鲠、肉中刺。
在她怀胎两月,刚刚感受到一丝生命悸动时,谢怡然便命心腹强行给她灌下落胎药,将她如同破布般丢出府门,任其自生自灭。
陆时曜得知后,以为她意图逃离,亲自策马追出。
他看着她身下蜿蜒的血迹和惨白如纸的脸,眼中没有半分动容,
只有被再次背叛的滔天怒火。
他甚至未曾下马,只冷笑着夺过随从手中的军棍,亲手,毫不留情地砸向她左腿膝骨。
骨骼碎裂的脆响和她凄厉绝望的惨叫在街角回荡。
腿断了,她也没能逃离,反而被更加严密地囚禁在这,直至今日。
而她那苦命的女儿阿欢,便是那碗虎狼之药和重重磨难后,奇迹般存活下来的孩子。
从胎里便带了致命的弱症,三年来几次三番游走在鬼门关,如今更是日日受病痛折磨。
她抱着怀里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孩子,在无边的悔恨与绝望中,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。
次日清晨,第一缕惨白的光线透过破旧的窗纸,照在在冰冷的地面上。
宁悦下意识地收拢手臂,触手却是一片骇人的、僵硬的冰凉。
她猛地惊醒,低头颤抖着看去怀中的小陆欢,面色青白,双目紧闭,那双昨夜曾久久凝视她的眼睛,再也不会睁开。
小小的身体冰冷僵硬,再无一丝生机。
“阿欢?”她颤抖着轻唤。
死寂。
“阿欢,醒醒,看看娘亲!”
她开始疯狂地***孩子冰冷僵硬的小手,对着她呵出热气。
“阿欢!阿欢!你醒醒!别丢下娘亲!别丢下我!”
撕心裂肺的哭嚎终于冲破了喉咙,回荡在空旷冰冷的院落里,却得不到任何回应。
原来昨夜女儿迟迟不肯睡去,是在用最后残存的气力,向她作无声的、最残忍的告别。
她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,喉咙里涌上腥甜。
她的阿欢,最终还是被她这个无能的娘亲害死了。
过了良久,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在院外响起,由远及近。
得到仆役禀报的陆时曜终于赶了过来,看到的便是宁悦抱着那具小小的、僵硬的尸体,异常平静地坐在榻上的画面。她脸上泪痕已干,眼神空洞,没有任何情绪。
她缓缓地抬起头,静静地看向他。
她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,没有发出丝毫声音。
陆时曜却清晰地读懂了那句无声的诘问。
“我这一生,究竟做错了什么?”
他心神剧震,目光落在陆欢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,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。
他一直以为这孩子只是先天体弱,用药吊着总能养着,从未想过她会就这样悄死去。
他的声音却不受控制地颤抖:“悦儿,孩子,我们还会有的。”
宁悦已然对他、对这个世界,再无一丝留恋。
她望着他,嘴角甚至极轻微地、诡异地上扬了一下,随即猛地阖上眼,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,决绝地咬断了自己的舌根。
刹那间,浓稠刺目的鲜血猛地从她紧闭的唇齿间汹涌而出,迅速染红了她苍白的下颌,染红了素色的衣襟,也染红了怀中孩子那早已冰凉的襁褓。
“悦儿!!!!”
她望着陆时曜,目光里没有了恨,也没有了怨。
她这一生,浮萍飘零,受尽屈辱,实在不知,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,要承受这般命运。
唯有一点清晰,这无间炼狱,她终于,可以离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