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老二,反正一个孩子是养,几个孩子也是养,正好给双喜搭个伴嘛,到时候双喜一年四季的衣服,我都给包了。”
“你和二嫂也没有别的本事,在家多舒服,不用到外面去受白眼,到时候家里的地也给你和嫂子种,粮我也不要,你们自己卖钱就是。”
“对啊,二哥,也不用你们贴钱,孩子的学费生活费,我们按月给,你们还能挣点呢。”
“……”
双喜翻了个身,半梦半醒间,又梦到了大伯、小叔和姑姑在游说父母。
自从母亲生病后,每个在医院陪床睡不好的夜晚,双喜总是会梦到当年的情景,反反复复,无法逃脱。
“庆德几个说得不错,庆良,你们两口子没别的本事,把地种好,把孩子养好,以后孩子们难道不会记你们的恩情吗?他们肯定会孝顺你的。”穆爷爷苍老的声音响起,双喜听得想呕。
根本就不是这样的!
都是家里两个老东西偏心,送大伯穆庆德去学木匠,又送小叔穆庆民去学了砌匠,给小姑穆庆英找的人家,也是手里有手艺的。
只有夹在中间的她爸,学不给上,艺不给学,拴在家里种地。
拖到一把年纪才给讨媳妇,千挑万选,选了个同样只会埋头苦干的姚秀英。
双喜忍不住替父母心酸。
他们两个老实人,生来不被父母喜欢,被迫成了两边家里的老黄牛,现在都成家了,还要为大家庭牺牲。
“你们就一个闺女,以后不还是要指望侄子。”穆奶奶嫌弃的声音响起。
双喜气得差点跳起来,闺女怎么了,她把父母照顾得很好好不好,指望那些白眼狼,不如指望路边一条狗来得实在。
“二哥,我和招娣还想再生个儿子……”
小叔穆庆民的声音响起来,双喜这下是真跳起来了,她得让这王八蛋还钱!
双喜一个鲤鱼打挺,直直地站在床上,然后望着被她顶起来的蚊帐,傻在了原地。
旧木架子床上撑了顶崭新的蚊帐,脚下踩着的是老式的竹编凉席,因为用的时间久,边缘有些地方的竹篾断了,打了补丁。
补丁针脚细密,怕双喜嫌弃,特意用花布补的。
挂蚊帐的铁钩上,还倒挂了面红色塑料壳镜子,双喜怔怔地望着镜子里杏仁红腮的少女,不敢置信地捏了捏。
真实的触感,用力还会疼。
会疼!
再看四周……这里分明是她小时候的家。
这座红砖小平房,是父亲穆庆良和母亲姚秀英结婚五年后,借债盖起来的,光还债,就还到了双喜十二岁。
这房子一直住到双喜大专毕业,参加工作五年多,一家人攒够盖房钱后,才推平盖的楼房。
是村里最后一户盖楼房的人家。
甚至村里别人家早年盖的楼房都推平了,重新盖了小别墅。
可惜的是,新楼房盖好不久,父母就相继出事,早知道这房子就不推掉了,省下钱还能多给母亲续几年命。
但这世上哪有早知道。
不是,她这是在医院熬太久,精神错乱了?!
“双喜?”双喜翻身的动静不小,姚秀英听到声音就进来了。
她穿着的确良衬衣,手臂上套着旧裤子改的罩袖,腰上系了条围裙,这时候的姚秀英有些胖,面色红润,发丝乌青。
是双喜记忆里母亲的样子。
“妈?”双喜傻眼了。
姚秀英女士早被病痛折磨得不像样子,瘦成了个干巴小老太太,这会怎么变回年轻时的样子了。
“妈!我是在做梦吗?你真是我妈?”
轻盈的一巴掌拍在双喜**上,“发梦颠了?不是你妈是谁,快起床,你大伯和小姑回来了,你小姑给你买了裙子,试试。”
姚秀英其实挺羡慕小姑子可以跟着男人去外面打工的。
每次回来,她从城里带回来的衣服和零食,都会叫双喜格外亲近这个姑姑。
双喜这才看到,床头搭了条青绿色的半裙,蛋糕裙的款式,是双喜小时候最喜欢的一条裙子,一直穿到烂。
这不是裙子,这是穆庆英的糖衣炮弹么。
她记得收了这条裙子后不久,秋季一开始,小姑家两儿一女,大伯家一儿一女,小叔家三个闺女,全住到她家里来,留守在她家了。
“妈,你再打我一下。”双喜提出个很诡异的要求。
姚秀英不赞同地看她,“别作怪了,快起来,给你煮了绿豆粥,加了好多糖,你最喜欢的。”
双喜自己给自己来了一下,疼,真疼!
不是做梦。
如果不是做梦的话,那她岂不是可以改变他们一家三口的命运!
现在正是一九**的夏天,双抢刚刚结束的暑假。
这时候土地还是很要紧的,不像二十几年后,农村人出去打工,地都抛荒了。
现在打工的人,逢双抢、秋收,都会赶回家干活。
双抢结束,收的粮食给双喜家打理,到时候一起送公粮,大伯和小姑两家准备回南方打工了,小叔也想跟着去。
他们三家,都想把两边的孩子放在双喜家。
这次回来大伯和小姑发现,孩子留在老人身边,根本没人管教,都被带野了。
思来想去,他们打上了双喜父母的主意。
这一年的双抢,是大伯和小姑最后一次双抢,自此以后,他们只过年回来,四家人的地,都是双喜父母累死累活在种。
因为把孩子放在双喜家,他们承诺地都给双喜家种,只要管老人的口粮就行。
说得好听,好像双喜家占了大便宜一样。
实际上,收来的粮要给各家的老人送,当养老的口粮,要交公粮,还要给他们各家的孩子交上学的口粮,根本剩不下多少。
付出和收获完全不成正比。
后来多少年,穆庆英一说起来,就是二哥二嫂占了他们家多少便宜,还没给他们把孩子养好。
明明她两儿一女都被穆庆良两口子培养成了大学生,进了国家单位。
只是孩子情感上跟他们不那么亲,在小姑嘴里就是没养好。
光是想想都让人生气。
“二哥,我拿双喜当自己闺女一样的,你放心,我闺女有的,双喜也会有,别人我都不相信,我只信你……”
“小姑,别啊,你别相信我爸!”双喜嗷地一嗓子喊起来。
推开那条绿裙子,抓着自己的旧格子裙,边套边扯着嗓子喊,“我爸妈卖完粮也是要去打工的,大伯,小姑,小叔,你们自己的孩子自己养哈!我们家,不接收!”
堂屋和房间只隔了一张纱窗门,半点隔音也没有,双喜嗓子又清亮,堂屋里的谈论声一下就停了。
姚秀英傻傻地看着女儿。
双喜已经穿好了裙子,给她妈一个安心的眼神,麻溜地从床上蹦下来。
冲到门口的时候,穆庆良正准备进屋看情况。
“双喜,你怎么……”穆庆良脸上有疑惑,伸手想去探双喜的额头,他以为双喜发烧说胡话了。
穆庆德没把双喜的话放在心上,斥责了一句,“大人说话,小孩子插什么嘴!”
又冲穆庆良,“庆良,我和小妹主要也是想帮扶你,不然孩子放去他们外婆家,一样有人照顾,我们是心疼你不容易。”
“那就送去好了。”双喜接话飞快。
穆庆良不赞同地看了双喜一眼,但没说她,只想把她打发走,“快去喝绿豆稀,没给你放米。”
家里煮绿豆稀的时候,都会添一把米,但双喜不喜欢,她喜欢纯绿豆,每次给她的都会单独先盛出来,再添米煮姚秀英两口子的。
双喜眼窝发酸,她已经好多年没吃过爸妈专门给她煮的绿豆稀了。
因为住在她家的堂表兄弟妹们会嫉妒,觉得舅舅/二叔偏心,弄得穆庆良和姚秀英都不敢对双喜太过偏爱。
他们三家八个,再加上双喜自己。
一共九个孩子!
穆庆良和姚秀英努力一碗水端平,甚至很多时候可能还要委屈双喜,他们尽力照顾,费心管教,最后得到了什么?
家里出事,父亲残疾,母亲重病的时候,别说出钱出力了,连看一眼都没看过,电话都没一个。
没人认可他们的付出,只觉得都是应该的。
谁叫穆庆良和姚秀英种了他们家的地,拿了他们父母的钱呢。
呸!
双喜倒要看看,这辈子没有她爸妈呕心沥血地付出,他们能过成什么样子,是不是还觉得他们自私的父母是天底下最好的父母。
“没大没小,老二,你还不动手收拾她,你要不打我可就打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