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藤开了。
御书房窗外那株沉寂数月的紫藤。
终究是开了。
暮春的风褪尽凛冽。
裹挟***新翻泥土的湿润气息。
柔柔穿过敞开的雕花长窗。
将深深浅浅的紫云。
一穗穗送了进来。
甜而不腻的幽香。
悄然混入御书房常年盘踞的清冽檀香。
与陈年墨锭的冷肃气息。
无声弥散。
萧烬寒搁下朱笔。
笔尖饱满的朱砂在奏折绫面洇开一小团红。
像凝固的血珠。
他微微侧首。
目光并未投向窗外那片绚烂紫雾。
反而落在御案斜前方。
那里新添一张略小的紫檀木书案。
苏倾颜正埋首其中。
绯色丞相常服换作更轻便的雨过天青色常袍。
领口袖缘绣银线勾勒的疏朗竹叶。
一支简素青玉簪松松挽住鸦羽墨发。
几缕碎发垂落。
随着她低头动作若有似无拂过莹白颈侧。
她提笔疾书。
笔尖在素笺上游走。
发出极细沙沙声。
侧脸沉静。
长睫低垂。
在眼下投出小片安稳阴影。
阳光穿过窗格跳跃在她专注眉宇间。
将那原本过于清冷的轮廓镀上温润暖意。
萧烬寒就这样看着。
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。
亟待批阅的紧急军报。
午后还需召见的边镇将领。
那些沉甸甸的帝王职责。
此刻仿佛被满室紫藤花香和沙沙落笔声奇异隔绝。
他看得有些久。
久到苏倾颜终于察觉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。
她笔尖一顿。
并未立刻抬头。
只是唇角几不可察向上弯起极小弧度。
随即自然放下笔。
拿起手边小巧白玉茶盏。
起身绕过两张书案之间空隙。
走向御案旁那只始终温着水的红泥小炉。
水汽氤氲。
清冽茶香很快取代紫藤甜郁。
霸道占据这一隅。
“陛下。”她将新沏好的茶盏轻轻放他手边。声音是处理公务时一贯的平稳清越。“批了快两个时辰。歇歇眼。”
萧烬寒目光终于从她身上移开。
落在茶盏上。
澄澈茶汤里几片嫩绿芽叶舒展沉浮。
是她惯常煮给他提神的浓茶。
他没去碰茶盏。
反而抬手精准捉住她正欲收回的手腕。
温热触感透过薄薄衣料传来。
苏倾颜微微一怔抬眼看他。
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。
里面没了平日锐利审视。
没了朝堂上慑人威压。
只有一片沉沉如同静水深潭般的专注。
清晰映着她。
“奏折烦人。”他开口。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微哑。拇指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她腕骨内侧细腻肌肤。“不如看你。”
苏倾颜耳根悄然漫上一点不易察觉的薄红。
她并未挣脱。
任由他握着。
另一只手却屈指轻轻敲了敲他案头那厚厚一摞军报。
“北疆新呈的军屯垦田图。”她提醒。语气平静。“顾侍郎附了详注。言及引水渠成后。今春可多垦良田千顷。事关边储。陛下还是早些御览为好。”
萧烬寒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
“顾砚舟…”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。指尖在她腕上力道微微加重。随即又松开。带着一丝不悦的慵懒靠回宽大的龙椅。“他倒是勤勉。恨不得将北疆每一寸土都写成奏报呈到朕眼前。”
苏倾颜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。
她收回手。
指尖却顺势拂过他案头堆积的奏章。
抽出一份压在下面的素色封皮折子。
“勤勉是好事。”她将那份折子轻轻推到他面前。指尖点着封皮上清俊挺拔的字迹。“陛下看看这个。工部请旨。欲借春汛试新修的永济渠分水闸。若成。下游三州今夏便无旱涝之忧。”
萧烬寒目光扫过那熟悉的字迹。
是顾砚舟亲笔。
他哼了一声。
并未去翻。
反而伸手。
将苏倾颜刚放下的那盏茶端了过来。
揭开盖子。
氤氲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。
“苏相。”他啜饮一口滚烫浓茶。语气听不出情绪。“你倒是对顾侍郎的折子…格外上心。”
苏倾颜静静看着他。
看着他冕旒下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条。
看着他故作平静眼底深处那一丝熟悉的…
醋意翻涌。
她忽然俯身。
双手撑在他宽大的紫檀御案边缘。
微微凑近。
雨过天青的袖摆拂过堆积的奏章。
带来一阵清冽淡香。
“陛下。”她声音压得低。带着一丝只有他能听出的促狭。“臣只是…怕陛下因私废公。耽误了…北疆万民福祉。”
萧烬寒端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。
热气缭绕中。
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、带着浅淡笑意的清亮眼眸。
看着她微微翘起的唇角。
那里面藏着的狡黠。
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。
瞬间击碎了他强装的平静。
“苏倾颜！”他低喝一声。带着被戳穿的恼羞成怒。猛地放下茶盏！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明黄绫面上。洇开深色痕迹。“你…”
后面的话被骤然贴近的柔软堵了回去。
苏倾颜的唇。
带着紫藤花的清甜气息。
带着一丝计谋得逞的狡黠笑意。
轻轻印在他因惊愕而微张的唇上。
一触即分。
快得像一个错觉。
萧烬寒彻底僵住。
所有未出口的斥责与醋意。
瞬间冻结在胸腔。
只剩下唇瓣上那一点温热柔软的触感。
如同烙印。
苏倾颜已直起身。
迅速退开一步。
恢复了一本正经的丞相姿态。
仿佛刚才那个胆大包天偷吻帝王的人不是她。
只有微微泛红的耳根泄露了端倪。
“陛下息怒。”她微微躬身。声音恢复清越平稳。眼底却闪着细碎的光。“茶水…该凉了。臣去添些热的。”
她转身。
裙裾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旋开一个优雅的弧度。
径直走向红泥小炉。
留下萧烬寒一人僵在御座之上。
指尖无意识抚上自己残留着异样触感的唇。
那点温热。
如同星火。
瞬间点燃了蛰伏的洪流。
他猛地起身！
高大的身影带起一阵风！
案头堆积的奏折被衣袖扫落几本也浑然不觉！
一步便跨到她身后！
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！
猛地将她扳转过来！
“点了火就想跑？”他声音低沉沙哑得可怕。眼底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潮。滚烫的气息喷薄在她瞬间染上红霞的脸颊。“苏相…几时学得这般…胆大妄为？！”
苏倾颜被他紧紧箍在怀中。
后背抵着微凉的红泥炉壁。
身前是他滚烫坚实的胸膛。
避无可避。
她抬眸迎上他燃烧的视线。
那里面是毫不掩饰的侵略与占有。
心跳如擂鼓。
却奇异地带起一阵隐秘的悸动。
“臣…不敢。”她声音微颤。带着一丝强装的镇定。指尖却悄然攥紧了他龙袍前襟繁复的金线龙纹。
“不敢？”萧烬寒低笑一声。那笑声带着危险的磁性。他俯首。灼热的唇几乎贴上她敏感的耳垂。“方才的胆子呢？嗯？”
最后一个尾音上扬的“嗯”。
带着致命的蛊惑。
苏倾颜呼吸一窒。
未及反应。
他已不容分说地攫取了她的唇！
不同于方才蜻蜓点水的浅尝辄止。
这是一个带着惩罚和宣告意味的、***般的深吻。
滚烫。
霸道。
不容丝毫退避。
唇舌带着攻城略地的强势。
瞬间席卷了她所有的感官。
掠夺着她唇齿间清冽的茶香与紫藤的甜郁。
也掠夺着她残存的理智。
苏倾颜脑中一片空白。
最初的僵硬过后。
是如同冰雪消融般的柔软。
攥着他龙袍前襟的手指缓缓松开。
转而攀上他宽阔坚实的肩背。
指尖深深陷入玄色衣料。
带着一丝无措。
更带着一种全然的交付。
回应着他灼热的气息。
纠缠。
沉沦。
窗外。
风拂过紫藤花穗。
深深浅浅的紫云轻轻摇曳。
细碎的花瓣如同飘洒的星雨。
簌簌落下。
几片被风送入窗内的花瓣。
打着旋儿。
悄然落在御案堆积的奏折上。
落在那盏溅出茶水的白玉杯沿。
落在两人的衣袂之间。
鎏金兽首香炉吐出的青烟袅袅婷婷。
与紫藤的甜香、未散的茶香。
彻底交融。
不分彼此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。
只剩下唇齿相依的濡湿声响。
和彼此激烈如鼓的心跳。
不知过了多久。
萧烬寒才喘息着。
恋恋不舍地稍稍退开些许。
额头抵着她的。
灼热的呼吸依旧交缠。
他看着她被吻得嫣红微肿的唇瓣。
看着她迷蒙氤氲、如同笼着江南烟雨的水眸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餍足与安宁。
充盈了四肢百骸。
“苏倾颜。”他低唤她的名字。声音沙哑。带着***未褪的磁性。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。“你是朕的。”
他修长的手指带着近乎虔诚的力道。
轻轻拂过她滚烫的脸颊。
滑至纤细的脖颈。
那里曾留下过他的指痕。
如今只余一片细腻的温软。
“这里。”他的指尖最终停留在她剧烈起伏的心口。隔着雨过天青的衣料。感受那鲜活有力的跳动。“…还有这里。”
他抬眸。
深深望进她漾着水光的眼底。
“都刻着朕的名字。”
“生生世世。”
“…不准忘。”
苏倾颜靠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。
听着他同样失序的心跳。
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滚烫。
和他话语中那近乎偏执的深情。
所有的算计。
所有的冰冷。
在这一刻彻底消融。
她微微喘息着。
清亮的眸子里倒映着他深情的面容。
和窗外那片绚烂的紫云。
“好。”她轻声应道。声音带着一丝缠绵过后的微哑。和尘埃落定的归属。“都刻着。”
她缓缓抬起手。
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。
轻轻抚上他棱角分明的侧脸。
描绘着那凌厉的线条。
最终停在他紧抿的薄唇上。
“忘不了。”
她微微踮脚。
主动将柔软的唇再次印上他的唇角。
如同盖下最后的印鉴。
一触即分。
随即。
她轻轻推了推他依旧紧箍着自己的手臂。
示意他松开。
“陛下。”她退开一步。理了理微乱的鬓发和衣襟。努力平复着呼吸。目光落向满地狼藉的奏折和那盏凉透的茶。唇角弯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。“…该批奏折了。”
萧烬寒看着她迅速恢复清冷自持的模样。
看着她耳根未褪的红晕。
再看看地上散落的奏章。
一股无奈又宠溺的笑意自胸腔深处涌出。
他低低笑出声。
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。
“嗯。”他应道。弯腰。亲自去拾捡那些散落的奏章。动作间。玄色龙袍拂过落在金砖上的紫藤花瓣。“苏相…监工。”
苏倾颜走回自己的小案前。
重新坐下。
提笔。
蘸墨。
素笺洁白。
笔尖悬停片刻。
一滴饱满的墨汁。
悄然坠落。
在纸上晕开一小团深沉的圆。
她垂眸看着那点墨迹。
如同看着自己深陷泥沼又最终挣脱的命运。
笔尖落下。
流畅的墨线在纸上延展。
窗外。
紫藤花穗在暮春风中轻轻摇曳。
几片细小的紫色花瓣。
乘着穿堂的微风。
打着旋儿。
悄然飘落。
无声无息。
恰好落在她刚刚写就的“民生”二字之上。
一点温柔的紫。
覆住了那承载着万钧重量的墨痕。
她笔尖未停。
只是唇边。
那抹清浅的笑意。
更深了些。